头风发作的缘故,燕妫晕倒在林姑姑怀里。
通夜的噩梦……再醒来,人在寝殿里躺着,瑞香守在床边,眼睛红红,一见她醒高兴得又掉眼泪。
“他呢?”燕妫睁开眼问的第一句,声音嘶哑难听。
哪个他?瑞香愣了愣,想来娘娘也不会这么称呼王上,便道:“宋侍卫长亲自给落鸢大哥清洗了身子,换上干净的衣服。昨晚死伤的禁军很多,尸体统一暂时送到瓮城停放,落鸢也被送去那里了……不过王上特地交代过,要用上好的棺木下葬,葬礼交给宋侍卫长亲自操办,必不会简陋的。”
瑞香想了想,又补上一嘴:“抓住了叛军头子,王上这会儿在审问,所以还没回来。”
什么叛军,燕妫不想听,她的头仍然痛得快要裂开。
“出去吧,我自己待会儿。”
瑞香:“可是……娘娘,要不要吃点儿东西。”
“出去。”
冰冷的语气像抵在脖子的一寒刃,让瑞香浑身一抖,她害怕地退后两步,想起王上交代过要什么都依着王后:“那……奴婢把汤饭送进来,您想吃了再吃。”
燕妫没答话,只坐起来,埋着头,半张的眸子里空洞无光。她就那么枯坐在床上,微驼着背,毫无力气与生气。
“哦对了……宋侍卫长从落鸢身上取下来一些随身物品,用方巾包着放在桌上了。您看看留不留,不留的话就随落鸢大哥葬了。”
瑞香说完话,也不敢多留,赶紧出去把一直煨着的膳食端进房间,安安静静又下去了。
他留下了东西么。燕妫这才掀开被子,下了床去,步子仍有些虚,不得不扶了把床沿。她慢慢走到桌边,微凉的手揭开方巾,里面露出来一些贴身小物件,当中一个东西很是眼熟。
那是半枚扳指。
燕妫眸光微动,立即扑到柜子前,从柜子深处抱出箱子,在箱子里翻找出另一半扳指。两块合在一起,严丝合缝……
她须臾又落下眼泪。
眼泪这个东西最是无用,所以曾经她很少流泪。因为从前能看到到希望,而今在绝望中,能做的只能流泪。
那半枚扳指,她已在北上时葬在付之涯的衣冠冢里,那衣冠冢地处偏僻,轻易发现不了。这足以说明,从那个时候起,付之涯就已经跟着她了……
余光瞥见箱子里一抹蓝白色的东西,燕妫轻轻拣起,正是那根带有“往事不可鉴,来者犹可追”的寿带鸟尾羽。那蓝色的字颜色比以前淡了,直到现在燕妫才发现,那分明是染上去的……
他。
他骗她骗得好狠。
原以为这世上的苦她都已经尝遍,是再没有什么能够叫她痛彻心扉的了,可是现在,她扶着木箱嚎啕大哭,像要把几辈子的眼泪都在今日流尽。
问政殿。
褚源被五花大绑跪在下头。昨晚的叛乱正是他一手策划,禁军宫人死伤数百人,杀入瑰燕宫二门,只差一点就伤及王后。
歧王冷黑着脸,斥令他速把造反过程交代清楚。
这褚源乃是褚中天次子,素来风评一般声名不显,知道他的人都道他偏执愚昧,有勇无谋,这也是褚中天越过他更宠爱褚恒的缘故。
现在褚源被抓,他也不想拖整个褚家下水,歧王一问就交代得一清二楚。
原来是他自己长期不被父亲看好,在家中备受冷落与奚落,很不服气,现在褚家家主又迟迟没有推选出新的,他便想趁机也去搏一搏。可他也没别的本事,又眼瞅着褚家一日不日一日心里头着急,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反了算了。
只要造反成了,歧王无嗣,那义子算个什么东西,褚家虽然式微却仍然说得上话,才是最适合承继歧国的。他造反兵变,晏海就算有手上还有私兵又如何,只要拿下王后,晏海不就如敷手脚,届时他褚源再振臂一呼,定有许多原是褚家拥趸的文臣武将回到褚家的阵营,想当年他父亲离那个位置本就只差一步之遥。那一步由他来跨出去,这歧国天下不就都是他褚家的了么。
他出力最大,届时别说家主,歧王的国君之位不也是他的。
褚源越想越觉得十拿九稳,开始盘算如何夺宫。
当年歧王府几经修葺始终未能抵挡叛将反水,后来重建歧王府时,他褚家在当中可是出了大力气的,手中保留了一份修造草图。由于当年资金不足,歧王府修得并不是铁板一块,哪里的城墙最薄,哪里的用料欠佳,哪块墙中看不中用褚家有数,褚源偶尔得了这份草图后就更加打定主意要造反了。
那么,褚源一个并无官职,连个虚职都没本事挂的人,是哪里凑来的几百号人?
这就要从一年多前,歧王将大军交给晏海重新整编说起。且不说歧王,就是晏海本人,因利益冲突的缘故,对褚中天的心腹也是多番打压。整编过程之中,褚中天大部分兄弟与心腹接二连三或被调离,或被降职,一些人甚至不仅被寻到由头问罪,还被撤了职。
这些人心头自此少不得有怨气,二则,他们早年陪褚中天征讨异族,与褚中天有着兄弟之情,今见兄弟落个凄凉下场怎咽得下这口气,听得褚源要反,索性就跟了他。
很快,这帮人就拟定了夺宫的计划,紧锣密鼓地继续召集人马。可方尚宫突然要修葺宫墙,连着出宫几次亲自去选石料和匠人等,打乱了他们的计划。因为方尚宫办事向来稳妥,虽未必明确知道宫墙里头哪里空心,却难保不来个大修。一旦宫墙薄弱之处恰被加固,褚源这帮人就难以强攻了。
所以,虽然人手还略显不足,褚源仍然选择了出动。先是趁方尚宫出宫将她掳走,要她交代王后的软肋,日后好拿捏,那方尚宫却宁死不从,害他耽搁了两日才趁夜动手。
昨夜他几百人突袭王宫,几根木桩子就轻松撞开一道空了心的墙,直接杀向瑰燕宫。之所以不去问政殿,有三个原因,一则破墙处离问政殿远,二则问政殿守卫必然最难攻,三则,据说歧王一向宠爱王后,入夜之后不去瑰燕宫歇着还能去哪里。
几百人便毫不犹豫地就扑到瑰燕宫去了。
他们动作迅速,原本速战速决杀穿瑰燕宫不在话下,可偏偏大水冲了龙王庙——恰褚鹰儿的巡防营察觉王都内有兵将藏匿,这两日不松懈地巡视,好巧不巧,把叛军后半段没来得及冲进宫的兵卒截杀在宫墙下。
褚源自以为心思缜密,不想几百人一下少了近半的兵力,只差那么一点就杀到正殿去了,结果连王后的人都没瞧见。
更让褚源崩溃的是,歧王根本不在瑰燕宫。
所以褚中天没看中他,很是有道理,这个次子简直愚不可及。现褚源跪在歧王下头,肠子都悔青了,昨夜他就算杀穿瑰燕宫也杀不到歧王,倒是……唉……倒是该庆幸妹妹截下他后面的人,立下大功,要不然整个褚家都叫他拉下水。
歧王也没心情听他求饶,褚源死一百次都不够。他甚至这个案子就听到这里不想再查,既然招认那就结案吧,结案了该杀的杀,该剐的剐!
闻人弈提笔一壁念着,一壁写下王令:“……妄图弑君夺位,谋反大逆按律当诛九族。念宣威将军立下大功,功过相抵,罪不及其族。褚源本人,押入死牢,凌迟处死,明日开始行刑!”
凌迟?!褚源吓得当场晕过去。
“其余叛将,三日后演武场腰斩,参与叛变之兵卒发配南岛终身不得自由。”
龙颜震怒,哪怕褚相前脚刚走尸骨未寒,歧王这一次也丝毫未顾念情分。三千多刀的凌迟,都道他是仁君,可他的仁慈压不住他的愤怒。
歧王写完王令,玉笔一抛,脸色依然黑沉如墨。那褚源还未从晕厥中醒来,王令就已张贴在宫外的告示栏。叛党已定罪,歧王仍余怒未消,怒砸了宋义一身茶水,斥其散漫无能,杖责五十军棍,罚奉半年。
宋义认罚,宫墙未能尽早修缮,还需方尚宫来操心是他的疏漏。但其实也不完全怪他,方尚宫在宫里住了多年,一草一木再熟悉不过,而他宋义才来了两年不到,素日里什么脏活累活王上都丢给他,精力有限也就没想到那上面去。歧王宫都建起来多少年了,一想不到褚家手里还有草图,二想不到还能有褚源这种蠢笨如猪的莽汉。
其实归根结底,歧王的震怒源于落鸢的死。霁月阁一直以来都是歧王心头的刺,阁主付之涯这次是真的死了,于他而言便是又添一道恶业和愧意。
而王后,什么都知道了。她晕倒前看向王上的那道目光,宋义至今不敢回想。
歧王,也至今没迈出回瑰燕宫的步子。
褚源这人,光凌迟是远远不够的,他该挫骨扬灰,万劫不复!
这宫里光是清扫血污尸体就花了三天,这三天里王后都不曾出面,外头道她定是受了惊吓。方尚宫被褚源重伤,好在命大伤了胸腹也没死,被宋良及时找到,现正在医治中。两位后宫管事的都管不了是,一切事务歧王都揽下了。
也许因为忙碌的缘故,这三日都没得空去探望王后。
直到第四日,歧王迈过瑰燕宫的门,缓慢走进寝殿。他的脸色不大好,像有些忐忑,在屋檐下徘徊着。
瑞香打扫房间出来,才发现王上突然来了,也不叫人通报一声,不知在落鸢曾经站过的位置上站了多久。
瑞香忙来施礼。
闻人弈眉间的沟壑不见松:“王后可愿用膳了?”
瑞香:“回王上的话,娘娘带着林姑姑出宫去了,说是去散散心。”
闻人弈怔住,出宫去了么……
今年的冬天就这么来了,将人冻得彻头彻尾的冷,尤其是一颗心,仿佛沉入了从极之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