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妫很累,不光想着打仗,还要着力于提拔栽培将领。因这之后的仗不可能由她一个人去打,她也不可能每一路大军都去过问。
当初晏海为枢密使掌管军务,然而他深谙明则保身的道理,其实甚少插手军中事宜,做的事通常都是歧王授意在先。
所以,他就更不会想着去栽培将才。而歧王虽在这上头心中有数,但未亲入沙场,这些事上大多根据先王留下的指导,或是崔玦的建议来用人。燕妫来到前线之后,发现情况并非全如歧王掌控那般,故而为歧国挖掘更多忠心能人,乃是当务之急。
所以她是真的累。
好在先王为歧王留下的将才之数蔚然可观,脱离褚家阵营的能人现也不少,稍加提点便可独当一面。
连着两夜未合眼后,燕妫终于倒下就睡了。
睡到夜半,梦里见到闻人弈。梦中,他斜躺在榻上看书,如此前的很多日夜一样,已与她少有交流,单淡淡然瞄她一眼。燕妫坐在他对面擦剑,倒是想问他些话。
想问……近来可好,千万不要再像之前那样,废寝忘食伤了身子。
沉默许久,她到底还是主动开口了,将心中的担忧化作关切的话语。可他依然只是轻飘飘睇了睇她,不答,便又继续翻书,竟是漠然至极。他们中间只隔着一张桌子,却好似隔了条银河,长久以来要么是她冷漠,要么是他冷漠。
当梦境渐渐虚无,将要梦醒,闻人弈终于合上书,临散了才冲她开了金口。他说——
“你不搭理孤,孤也不搭理你。不写信了,以后都不写了……”
燕妫蓦然惊醒,猛吸一口气,胸口因为惶然而上下起伏着。不过是句赌气的话,可她怎么觉得……歧王眸光冰凉,说得那么无情,竟是诀别的样子。
在她的枕边始终放着一个匣子,里头装着一些没拆开看的家书,此刻她把手放上去,长长吸入一口气,缓了缓心神。
褚鹰儿说的那件事,她是不是不该迁怒到他身上?
这都好些日子过去了,燕妫思量着,要不要拆开信读一读。正犹豫间,外头忽有号角吹响——是敌军夜袭——本已拿起来的信又落回匣子当中,她眉心一点犹豫转瞬消失,连忙捞起剑冲出营帐!
燕妫登上眺望台望着远方,见那火光越烧越亮,火烧连天犹如白昼。看来,敌军是大举进犯,今夜迎来了一场恶战。
燕妫却不焦急,她既然敢在此扎营,必然会设下埋伏,只等女帝入瓮。当下有条不紊吩咐应战,命人擂响战鼓,在高台之上发号令旗。
这晚敌我双方杀了个难解难分,眼看着女帝就要入套,不料被她及时警觉,泥鳅一样溜走了。双方战至天明,堪堪打了个平手,女帝那边损失稍稍重一些,骑兵营被歼灭了近半。
想那女帝到底是久经沙场的人,足够谨慎,也相当警觉,岂是想赢她便能赢的。待女帝那头退入天险,燕妫也不追杀,只静下心来准备下次应战。
两军对垒,她越是平心静气,女帝越会焦躁求胜。
对方的软肋便在这里,她掐得死死的。
却说女帝夜袭不成,正在大怒当中。原本她的排兵布阵无懈可击,让弓箭手连射三场箭雨,辅以火攻,士气最盛之际主力杀出。然敌营九万大军并未连营安扎,相隔有些距离,早已提防了她的火攻,火攻效果不显。
后骑兵分两路自侧翼冲入敌军,却有一路没能按计划原路杀回来,整个葬送在里头。骑兵无用,无妨,她还有剑盾兵,足可杀进杀出……初初瞄见骑兵溃败后她便下令剑盾兵正面出击,不料带兵的是个楞人,她竟未早些看出来。剑盾兵刚一杀入,就中了包围埋伏,她立即撤下山腰上红旗,换上黄旗下令撤退——
任那旗兵把四尺长宽的黄旗挥得快要脱了杆,火把照得再亮,那楞人也没回头瞧一眼,不知是杀急眼了,还是急着帮骑兵营解围,越冲越往里头埋,差一点被合围剿杀。要不是枪兵勇猛,及时插|入战场,昨晚她下了最大工夫训练的剑盾兵,可就完蛋了。
没用的东西!
“若是你!”她一把摔了酒杯在地上,青筋暴起的额头,彰显着她的愤懑。她指着唐雨旸,“若是有你亲自领兵,朕何须忍受这帮窝囊废!”
若是有唐雨旸在战场上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好好配合她的计策,昨晚必定大胜。想当年,她原打算封唐雨旸一个三品大将的,他本干城之将足够配得上,只是出身稍差了些,官路不通,才迟迟没能晋升。做了正三品的将军后,只消再立几次军功,她便封他大将军。后转念想到禁军没有合适的人统领,她也就把最信任的唐雨旸安在这个位置上,想着让他着力于朝廷上,结交些有用的朋友,先把脚跟站稳了,将来再择机给他立功机会……
可昨天晚上,他只能双手铐着,站在山腰上与她观战,这个立功的机会以后也不会再有……
此刻,唐雨旸瞄了瞄地上的残渣,慢悠悠说了一句:“陛下当以身作则,不该饮酒。须知即便在自己帐中,也不可坏了军规。”
女帝狠狠剜他一眼,反捞起酒瓶大饮一口,喝给他看:“你说话是越来越不中听了。”
“是吗,陛下也越来越骄矜了。”
女帝一口烈酒下肚,有几分不信方才听到的话:“骄矜?你够胆再说一遍。”
唐雨旸不发一言,静默地好像他刚才根本没有开过口。
骄矜,说她自高自大,自以为是,专横自夸?她险些要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她已对这个所谓的好兄弟发不起脾气,实在是每每动怒都宛如打在一团棉花上,唐雨旸连死都不怕,哪会怕她的愤怒。
女帝把酒瓶放下,冷冷哼了一声:“朕不喝了,那群窝囊废就能不拖后腿?一个好汉三个帮,朕身边,能得一个就该谢天谢地。”
唐雨旸摇摇头,轻笑,懒于评价了。
这几年,女帝没少在武将扩军之类上下工夫,然用力过猛终究是走了偏路,求得一个量,求不得一个质。下头又弄虚作假比比皆是,单说开设武状元比试,能走到殿试的,没有一个不是官宦子弟。再说扩军,报上来的账面上的确是扩了,然那些病死的战死的老兵抑或逃兵却少有剔除名字的,都还占着名额供官员吃空饷呢。说有十五万大军会师白水河前,依他看,能有十三万都已是不错。
制作的火石榴箭粗制滥造,一箭发出点不燃麻布。羽箭造得乱七八糟,射程达不到一百步的不知有多少。剑盾兵的盾,锻造之时早被克扣生铁,做薄一层,对方重戟刺来也就破个窟窿,昨晚打败也并非是将领之过。
官员欺上瞒下,女帝却一概不知这些腌臜,单以为她的铁甲雄狮已天下无敌了。她若不是亲征,依着那些混账的德性,再败可就不敢上报了,只怕是兵临城下她才会知道大军早已不敌。
眼下,女帝已是习惯唐雨旸的冷淡,也懒得计较他的不搭理,久久地注视着舆图,不知在想着什么。
突然,她转回身来,笃定道:“朕想与她身决胜负。”
唐雨旸惊抬起头。
她想和燕妫单挑么?
已然气得失了耐心么。倒也不奇怪,麾下诸将频频掣肘,她心怀大略岂能就此甘心,又被预言激恼,恨不能立刻就斩燕妫于马下。
“陛下身系江山,不宜涉险。”唐雨旸回答。
“朕宁死,不能背负无能之名!”
“陛下须知,若是败了,这士气再难挽回。”
女帝:“还没有打,你怎知朕会败。”
燕妫这里,亲□□问过了伤患,视察完焦土一片的战场,交代些要事后便召集诸将主帐议事。本次女帝夜袭,他们虽然设下埋伏,却没抓到大鱼,以后想再抓可能就更难了。因此,战略上考虑作出一些改变,只是议论了半晌并未听取到好的意见,燕妫便让散了,回去休息。
她有些疲累了,躺在榻上浅眠,睡了不多久却就醒了,总觉得心头不踏实。伸手将装满信的匣子抱入怀里,她轻轻抽出最底下那封,拆开读了起来。
每一封信,他都写得十分平淡,再未说那些让人心头发烫的甜腻话语。他只写道,昨日庆文又读了哪些书,背得很流畅,今日后院的树上竟结了果子,味道酸涩不好吃。
他还写,瑰燕宫里飞来一只寿带,在书房外的树上停留片刻就飞走了,尾羽很是漂亮。
他写得最多的,是天上的月亮,今日缺了,今日圆了。她身在远方,缺了圆了都瞧得见,也就只有这一轮月亮可以共赏了。
家书平淡,这平淡却最见真情。燕妫看完了信,躺着终于睡了个踏实,梦里远方的家书又送来了,她只消看着便感觉安心。
然梦醒之后,家书却一连多日未见,只收到一份王令,是说有了新任枢密使,往后军中要事先由枢密使过问,不必事事直呈歧王。
燕妫心头空落,越看信越皱起眉头。
她提起笔,想写点什么,却写不出来。她心里有太多的话想要说,却又总是矛盾的,乱糟糟混成一团,理不出个头。
正在焦愁当中,帐外突然有人来报,道敌军使者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