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烨,我叫纪烟,烟火的烟。”
她站在他面前,眼睛湿漉漉的,如迷途麋鹿,稍一看怯生生的,仔细一看,却能发现她眼角发梢都是朝气和狡黠。
程烨下颌收紧,这种时候,应该从鼻腔发出一句“嗯”,更符合大众待人友善的性格。
走廊上雨更大了,倾斜着往外飘。
周围人打量的目光更甚,他半眯着眼,舌尖抵住上颚,眉目间些微烦躁。
厌恶这样的场景,厌恶这样的朝气,想要抓狂,想要将所有人赶出视线以外,只看得到自己的脚尖。
就这么一声不吭,到了楼底。
“仓库在操场那边。”纪烟指了指前头,需要跨过整片广场。
雨哗啦啦的往下肆虐,程烨懂了她的意思,冷淡的扯了扯嘴皮:“你回去吧。”
反正没谁能陪到最后,不如一开始就孤身一人。
话音未完,他就这么直着身子,背脊挺拔,单单走进瓢泼大雨中,如海上的一叶孤舟,那般寂寥。
他的身子不歪不斜,仅仅几秒钟,才要晒干的衣服又一股脑黏在身上,全身湿透。
纪烟在屋檐下看着,总觉得他会就这么消失掉,如上一世般,悄无声息。
雨水很畅快,四周空无一人,程烨的眉舒展开,这才该是他的世界,空洞寂寞,然后身后的水花声越溅越大。
下一秒,雨停了,他手臂被人飞快拽住,“程烨,你踏马疯啦!这么大的雨,你不要伞了?!”
女生的眉头拧得很紧,娇润的脸颊一瞬间失了血色,雨声很大,他只看得到她粉唇动来动去,听不太清她的声音。
她五指深深按在他皮肤上,那么细的手指,力气倒不小,另一只手举得很高,伞堪堪撑在他头顶,雨水浸透她纯白的衬衫,隐隐勾勒出女生胸前的弧度。
不是回去了么,为什么要追出来?他心中疑惑,但没多问。
程烨走的很快,纪烟在旁边大步追着,踮起脚尖手臂堪堪伸直,伞才能举到他头顶,偶尔有几个被淋成落汤鸡的男生目瞪口呆的看着这幕,惊得一时忘了挪步。
直走到仓库时,负责发放校园物资的老师刚好不在。
周围静下来,纪烟收起伞,轻轻一拧衣角,水能蓄成一股线往下哗啦啦的滴。
脚底黏湿淌水,她一抬脚就往外漏,纪烟有些烦躁的“啧”了一声,抬眼看程烨在看她,目光很轻很轻,又像是透过她在若有所思什么。
她心头一悸,故意恶狠狠的说:“看什么看,还不都是因为你!”
她一说完就后悔了,这么口无遮拦,这家伙不会心里脆弱到想不通又不活了吧?
程烨倒没什么表示,只淡淡收回目光。
没一会,负责老师回来,嘴边还有没擦净的辣椒,心虚的说句抱歉,满嘴辣条味:“不好意思,刚刚……有点事出去了,你们这是要申领校服么?”
纪烟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老师,指指程烨:“他领。”
什么有事?这老师绝逼是出去偷吃辣条了!
*
秋雨来势汹汹,去的也快。
回去路上天气又阴冷了几分,纪烟一路上追着问了好多,絮絮叨叨半天,没忘记重要事:“哎程烨,你原来是云城人么,我听你说这里离你家近。”
“……”
又是刨根问底的作势,程烨攥紧了手指,步伐加快。
“ok,那问个其他的,你真的是大学霸啊?”见他不想回答,她也不恼。
上一世他转校来,半期考全班前几,后来一次比一次下滑的多,所以她从来不知道他原来还是宁城一中的年级第一。
“……不是。”他破天荒开了次金口。
“那为什么老刘那么说?”
也许是她刚才一个喷嚏打完,鼻尖红红,双臂抱紧冷得哆嗦的样子让人起了恻隐之心。
他蹙紧了眉,在宁城一中的时候啊……不堪的回忆。
“听别人乱说的。”他眸子沉了,结束了这个话题。
“哦。”
“程烨。”纪烟喊他。
“……”
“要不你等会做我同桌吧?”纪烟眨眨眼,发出真诚的邀请。
一路上的铺垫还算顺利,她觉得顺理成章。
程烨的眸子第一次切切实实放在她身上,她这才发现,他有双很撩人的桃花眼,双眼皮褶很深,盯向她时,眼角微微挑起来,有种说不出的魅惑。
纪烟听见自己快要撞出胸腔的心跳。
但他讨厌这样的顺理成章,讨厌这样的自以为是。
他没有任何停顿,说:“不。”
纪烟:“……”
残忍!
*
纪烟被程烨一杀了。
她神色恹恹,拿纸巾擦拭浸湿的衬衫,闻杨从男厕以光速窜回来,激动地捶自己胸口:“什么情况,你和新同学什么情况?!”
纪烟头也没抬:“你又从你那八卦市场淘到什么新闻了……”
李靖雪问闻杨:“她和新同学?什么意思?”
闻杨:“老子刚才上厕所,听好多哥们在讨论,刚才见你追着给人家打伞,有这回事?”
“对啊。”
李靖雪胸口一痛:“集美你怎么回事,你可是咱们六中一姐,怎么能上赶着给一男的当舔狗啊!你的尊严呢?!”
话语间,程烨从前门进来,换了一身干净的新校服,白衣黑裤,领口一颗散开,露出精瘦的锁骨,他那双黑亮的瞳仁依旧冷漠而枯涩,毫无期待,淡淡朝着窗边后排走过去。
教室内有一瞬间的噤声,而后是女生们围在一起窃窃私语打量的声音。
“这谁?”李靖雪激动的问。
闻杨:“新同学吧。”
“刚刚就他?”李靖雪抓住纪烟的手。
“嗯。”
李靖雪眼睛一瞬间变得浑圆,“卧槽,这也太踏马极品了!宝贝你赶紧洗洗身子,给我上、了、他!!!”
纪烟:“……”
闻杨:“……”
不带这么双标的啊姐妹!
窗外淅淅沥沥,雨势转小。
纪烟往窗后位置看,程烨已经睡了几节课,偶尔被路过的人撞到桌角,倦倦的抬一下头,发梢微卷,眼里还有茫然。
她注意到他眼睑下很深的阴影,也不知他多久没有好好休息过。
转过身来,没再打扰。
*
放学铃响,程烨从臂弯里抬起头,听着耳边一拥而散的声响,抓起桌边的包,上头被人蹭来蹭去落了些灰,里头湿漉漉的旧衣服,满是水汽。
看着空无一人的教室,他神色淡漠,书也没装,站起身来,淡淡背着包往外走。
校门口,纪烟看着司机:“李叔,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
“小姐,这……”李叔不确定。
“真的没事,我和我妈打电话说过了。”
“好吧。”
车就这样开走。
纪烟手指握住伞柄用了些力,余光瞥见那抹身影,朝着另一条路,越走越远,她想也没想,迅速跟了上去……
*
租的房子阴冷潮湿,外头挨着几家苍蝇馆,地沟油漏得整条小巷都是,臭熏熏的让人鼻子不适。
轻飘飘的小雨,还不至于把头顶淋湿,巷角的路灯坏了,世界归为黑暗,只听得到很缓很缓的脚步声。
程烨后背被雨水浸湿,凉的瘆人,手臂蓦地被人攥住。
他下意识要攥紧拳,身子突然一顿:“……奶奶。”
老人撑着把伞,站在他身后,苍老的脸上满是皱纹沟壑,眼睛红肿异常,似是才哭过:“烨儿,你爸的……判决书下来了。”
判决书,下来了。
似是一瞬间被抽干了血液,他浑身乏力,指尖在抖,身形一颤。
“……还是不去看看他么?”
“……”他五指收紧,喉中血腥味上来,仍旧没有作声。
沉默是最压抑的等待。
黑暗中,老人深深叹口气,“烨儿,我也要回去了,你爷爷老毛病又犯了,下雨天,痛的下不了床。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好好学习,其他的都不要想,答应奶奶,好吗?”
老人步履蹒跚,似要伸手拍拍他肩膀,手在半空又停住,迟迟没有落下。
过了好久,才见到他舔了舔干裂的唇,说了句“嗯。”
夜色黑下去了……
*
老人背着行李,程烨帮她拦了辆车,在道路尽头看着,一直到车驶走看不见,霓虹灯在他脸颊上晃来晃去,他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背脊依旧挺得很直。
他……是一个住吗?他的家人呢?父母呢?
他此刻……又在想些什么呢?
纪烟躲在柱子后面,疑问很多,强忍着没有迈出步子。
程烨终于走了,回到巷角处,将背上的包扔在脚边,淅淅沥沥的雨打在他眼睑上,他垂着头,从裤兜里摸了好久,背靠着冰冷的墙,浑身无力般蹲下。
而后指尖亮起一点星火。
他眯着眼,嘴边起了一圈一圈浓重的烟气,胸腔低低的震了震,咳得压抑。
没人注意到他,孤寂得让人几乎遗忘。
纪烟身子有些抖,一步步往后退,那样颓然的程烨,她没见过。
就好像,那一刻,他是程烨,却从不是那个她认识的程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