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同尘走上前去,谨慎地打量着那口棺材,并没有注意到身后江随云异样的神色。
只见棺材白玉质地,棺身上雕刻着精致的云纹,四周并无钉铆之类的固定之物。它静静地沐浴在如雪的月华里,已经停了不知道多少年,周围非但没有尘土和腐臭气,反而弥漫着一股清凌凌的灵气,也不知是被那地下河中的水滋养出来的,还是地下河中的灵气本就来自这口棺材。
司同尘恭敬地对着棺材拜了拜,把手按在了棺盖上。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压住了他的手背。
司同尘一怔:“师尊?”
江随云面色有些复杂:“等等再开棺。”
司同尘头一回没听明白他师尊的意思:“等什么?”
是啊,等什么呢,等我编个理由解释为什么棺材里还有另一个我?
江随云在见到这口棺材的刹那就知道了棺材里装的会是什么,可司同尘不知道,他会怎么看待棺材里的人?怎么看待他们接下来要做的事?
司同尘看着他神色几变,心中渐渐生出了一丝了然:“师尊,你知道这棺材里有什么,是吗?”
江随云顿了顿才道:“是。”
司同尘:“这里头的东西于我有害?还是不能给我看?”
江随云实事求是道:“没有。”
“于我无害,也没什么我不能看的隐情。”司同尘翘了翘下巴,“所以,你是怕我看了会多心。”
江随云的沉默给了他答案,司同尘点点头,又问道:“棺材打开之后,里头的东西会伤害你吗?”
江随云:“不会。”
“好,只要于你无害,我什么都不过问。”司同尘说着抽出一条黑色缎带蒙在了眼睛上,仔仔细细地在脑后系了个死结,“我帮你开棺。”
巨大的玉石棺盖被他轻而易举地掀了起来,司同尘一边扛着那棺盖一边笑道:“你不愿告诉我的,我都不想知道,师尊,下次不必为这种事伤神了。”
江随云没说话,半晌,一只手轻飘飘地扯掉了他眼睛上的缎带。
江随云:“对你,我没有不可言之事。”
司同尘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打开的棺材,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雪白的袍服,棺中人双手交握在胸前,身材修长,不染片尘,然而那轮廓脸型、那五官眉眼,却是他最熟悉的模样。
棺材里躺着的,是另一个江随云。
司同尘的心腾腾腾地跳了起来:“师尊,这是……”
江随云:“这是……另一个时空里的我。”
司同尘没听明白:“什么?”
江随云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在脑海里捋了半天才道:“茫茫星河之中,并非只有我们这一个时空,时空之间互不干扰,各有各的运行方式,唯有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某一个时空中死去的人魂魄会穿过时空裂隙进入另一个时空,我即是如此。”
司同尘的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司同尘才道:“既然是魂魄穿越而来,为何这具身体也会出现在这里?”
江随云又想了想,道:“这种穿越应该并非碰巧,而是冥冥之中有神明故意安排,我既承人之便获得新生,自然需要完成对方交代的任务,这具身体,便是完成任务的回报。”
司同尘立刻意识到了什么:“我跟师姐打听过,师姐说师尊从来不爱去蜃楼那种地方,所以师尊当年在蜃楼救我、后又收我为徒,也是那神明安排的吗?”
这个问题就有点尴尬了。
江随云实在不是个会扯谎的人,虽然明知道真相不大中听,也只好实话实说:“去蜃楼的确是故意为之,但救你……是因为我认错人了。”
司同尘心里本来有点堵,没想到被这句大实话兜头糊了一脸,反而起了负负得正的效果,不由得失笑出声:“看来上天让我遇到薛屠户、又把我卖进蜃楼,就是为了让我攒下足够的运气,让师尊认错这一次人。”
江随云看了他满是笑容的脸一眼,忽然又道:“除了认错人,我还做了一件多余的事。”
司同尘眼神微微一顿,脸上却笑容不减:“何事?”
“那神明安排我前往蜃楼,是为救下当日在蜃楼中拍卖的一名少年,只要人救下来,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江随云停顿了片刻,目光笔直地望进那双微微有些闪躲的蔚蓝色眸子里,“但中意你,是因为我自己失控了。”
江随云:“是你让我失控,让我动了欲念凡心,这件事,与任何人、任何事都无关。”
司同尘的眼眶倏地红了,心里一时间又酸又软,五味杂陈,嘴张了半天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江随云瞧着他这模样,不由得低笑了一声,顺手在他整齐的银发上揉了一把:“这点儿出息。”
江随云将尸身收进封灵囊便和司同尘一起离开了白浮山,外头的海域不知何时已经变得风平浪静,那片可怕的浓雾也消散了,尘封了七百年的白浮山,重新出现在了世人的视野中。
两人回到黄泉医馆的时候,看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朱砂正在帮傅离收拾药材,一见江随云和司同尘进来,连忙跑过来:“仙尊,恩人。”
他漂亮的脸上带着好几块淤青,左脸颊明显比右边肿高了一圈,江随云皱了皱眉:“谁打伤的你?”
朱砂的眼泪刷地下来了,抽泣着道:“自从仙尊离开之后,飞鹤仙尊来过好几次,说……呜呜呜,说仙尊勾结落月妖族,行为不端,要、要搜查苍云巅,都被掌门挡了回去。”他狠狠地吸了一下鼻子,这才接着道,“四天前,掌门下山除魔未归,飞鹤仙尊和空桑真人就带了好些弟子闯进苍云巅,呜呜呜都怪我没用……我、我拦不住他们,他们把仙尊和恩人的房间翻得乱七八糟,书册、信件全都被他们抢走了呜呜呜!”
朱砂说着说着,不由得悲从中来,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江随云看着他狼狈的模样叹了口气,拍了拍他抽得一抖一抖的后背:“无妨,那些东西都没甚么要紧,他们想要便让他们拿去罢,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朱砂抽抽噎噎地问:“我……我能留在这里服侍仙尊和恩人吗?”
江随云看了傅离一眼,傅离耸了耸肩:“正好我这儿还缺个小药童,我瞧朱砂干活勤快手脚还麻利,比师弟可强多了。”
明明三人一起收拾药材的时候动作最慢的是江随云,可他偏偏就要逮着司同尘挤兑,实在不像个什么正经师兄,好在司同尘这些时日被挤兑惯了,大人有大量地翻了个白眼,对朱砂道:“我们如今也是寄人篱下,别跟空巢老人一般见识。”
“师尊……同尘……”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傅离身后传了出来,苏灵漪顶着一双通红的兔子眼走过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已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师尊,我……我对不起你们……”
江随云有点无奈,这一个个的都在这儿给他上演未语泪千行,闹得他哭笑不得,一时间简直不知道遭殃受伤的究竟是谁了,可苏灵漪是跟在他身边时间最长的弟子,别说那件事她只是被利用的,就算真有什么错,想必他也舍不得苛责这丫头,只好揽着她坐了下来,缓声劝道:“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好了,都过去了,别哭了。”
他不劝还好,这一劝苏灵漪更控制不住了,眼泪跟决堤似的往外冒:“师尊你骂我几句吧,你这样说呜呜呜……我、我更难受了!”
江随云头一次听到这么别出心裁的要求,忍不住有点想笑:“傻丫头,瞎说什么呢。”
傅离笑了起来:“我就说师尊和师弟都不会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吧,你偏不信。”
苏灵漪眼圈通红:“那我能不能也留在这?”
“不能!”傅离当场变脸,“我的好师妹,你也看到了,师兄这里惨淡经营,实在是没有多余的锅碗瓢盆供得起你砸啊。
“没个正型儿!”江随云在傅离肩膀上掴了一巴掌,转头又对苏灵漪道,“女孩子随便在外头留宿成什么样子,苏家是世家,一举一动都会被无数有心人夸大其词,别做让你祖父和父母操心的事。”
苏灵漪蔫蔫地点了点头:“是,我知道了。”
傅离张罗了几个菜,又开了一坛梨花白,这一回江随云喝酒没有背着司同尘,然而以他的酒量,背不背着实在也没多大区别,如今又没有灵力垫底,才喝了十杯不到,整个人已经晕晕乎乎,咕咚一声趴在了桌子上。
司同尘安顿好了朱砂回来,远远看见傅离正半拖半抱地搂着江随云往屋走,他脸色不由得一沉,上前一把接过了江随云。
傅离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小师弟,这么心急可不好,当年我和师尊在寒潭里共浴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玩泥巴呢。”
司同尘皮笑肉不笑道:“我自然不急,毕竟师兄如今也就只能追忆追忆往昔了,我跟师尊日后还有得是机会慢慢尝试。”
两人互不相让地瞪着,江随云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儿,见两人都没有挪窝的意思,不由得低笑了一声:“要不你们俩先匀出一个来送我回屋,再回来接着对峙?”
傅离没忍住,也跟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司同尘抱着江随云回了房间,把人安置在床上,转身又走了出去,江随云就听他噼里邦啷也不知折腾了些什么,过了好一阵,就在他几乎要睡过去的时候,司同尘又回来了,这回没客气,上来就要解他的腰带。
江随云迷迷糊糊地问:“做什么?”
司同尘斩钉截铁道:“沐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