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狄然的事绝口不提,仿佛坐在便利店门口一口气喝了十罐旺仔牛奶的人不是她一样。她也不再拉着陆川出门,每天懒洋洋窝在房间吃棒冰看漫画。她不愿意学习,陆川也拿她没办法,就坐在一边书桌看书,倒也相安无事。
清晨六点,闹钟准时响起。
房子是一室一厅四十平米大小,卧室连着露天阳台,清晨暖风从外面吹来,拨动米黄色的窗帘,随风而来的是楼下大院合欢花清新的草木香味。
陆川起床,洗漱穿衣,下楼跑步。
他跑到六点四十,回家休息片刻,七点整穿上鞋子去敲对面邻居的房门,一个白白瘦瘦眉眼干净的蘑菇头小男孩拉开门缝钻出来。男孩背着蓝色奥特曼的小书包,脖子上拴着一串钥匙环,他转身把家门关上,站在陆川面前。
陆川手指勾起钥匙,从小孩脖上摘下来替他塞进书包:“说过很多次,不要把钥匙挂在显眼的地方。”
小男孩点头,陆川摸了摸他的头发,和他一起下楼。
他住三楼,小楼是上个世纪建的轮胎厂家属楼。
楼体土黄色,墙皮剥落得七七八八,露出里面深灰色石灰水泥,没剥落的地方也沾满数不清的棕褐色污渍,爬山虎的枯藤侧着环住整整一面墙。里面是一个个老式楼房的隔间,面积很小,窗户是有些年岁的九格玻璃,每家阳台上都稀稀朗朗晒了几件衣服。
厂房几年前倒闭,年轻的工人去别处觅活,空下来很多房子对外出租。
这里环境一般,房租倒也不贵,陆川来滨海以后就一直住在这。
男孩叫孙浩,是邻居孙叔家的小孩,今年升五年级。孙叔在轮胎厂倒闭后做起小生意,早上在街边卖馄饨,中午在中学门口卖煎饼,晚上在大排档卖烧烤,忙得昼夜颠倒,陆川得空会帮他照顾浩浩。
陆川在楼下买了油条和豆浆,把浩浩送去乒乓球班,分给他两根油条,边喝着豆浆边朝狄然家走。
狄然讨厌陆川,那不是深仇大恨,只是小女孩娇气的讨厌。陆川跟定时闹钟似的每天清晨八点准时进她房间,还成天冷一个木头脸。
狄然心里对陆川的那股讨厌劲始终如一,都说人的第一印象很重要,狄然第一天见他情景极其恶劣,因此印象在往后的很多天都未能转变。
“陆川。”狄然趴在床上吃桃子,身边摞着一堆上午看过的漫画书,“我要吃冰淇淋,你去给我买。”
陆川坐在书桌边看书,闻言合上书本起身出去。
他买回冰淇淋和午饭,把雪糕给狄然,自己去院子吃饭。
狄然打开窗,趴在窗台,纤细的手指撕开甜筒包装的边角。
陆川坐在院里树荫下的长椅上,忽然觉得头上飘来碎纸,他一抬头,看见女孩顽皮的眉眼。
“进来吃啊。”
她面孔白净稚嫩,笑嘻嘻的,一会骄纵一会体贴。上一秒对你笑出一朵花像个人畜无害的少女,下一秒这笑里又绵里藏针活脱脱一个龇着獠牙的恶魔。
阿姨请假多日,她让陆川出门买饭,却又挑挑拣拣嫌这嫌那,什么也不吃,把饭放在一边抱着橱柜里的零食填肚子。她不吃就算了,还不让陆川吃得舒坦,总在陆川吃饭时在一旁捣乱,陆川去院子吃饭,她又让他进来吃。
陆川不理她。
“你为什么不给我买午饭,想饿死我吗?”狄然啪嗒啪嗒向下扔蛋卷的碎屑,淅淅沥沥雨滴一样打在陆川头上。
她昨天说要减肥,陆川带给她的披萨她吃一口就扔了,今天又说要吃饭。
陆川抖了抖头上的冰淇淋脆皮,淡淡地说:“饿死算了。”
“哎,陆川。”狄然趴在窗框上。
她今天穿着一件v领裙子,低低露出一点莹白的胸脯,笑得狡猾。
陆川挪开眼,去看花园里葱绿的树木,飘着浮萍的池塘还有通向大门的鹅卵石小路。
“后天就开学了。”她厚着脸皮,又试图和他商量,“我的作业明天就写好了,你不会和狄俊华告状,对吧?”
“我给你封口费,你不要的话,给别的也行。”她扬着下巴,眼珠狡黠地滚来滚去,“你是三中的吧?三中有没有人欺负你,只要你不乱说话,以后你出了事,然然罩你。”
陆川这些天已经把狄然的本性摸得通透,她不是什么孤傲小狼,也不是狡猾魔头,她就是个熊玩意,里里外外都熊的那种。
他三两口吃完饭,垃圾袋塞进垃圾桶,看也不看狄然:“罩你自己吧。”
狄然谈判不成,哼了一声,扬着形状姣好的下巴,把窗户狠狠拉上,过了一会又把窗子打开,趾高气扬道:“陪我去跑步。”
狄然一贯都挺会折磨人,大中午正是太阳最高的时候,她突发奇想不要紧还要拉陆川和她一起晒日头。
她换好运动服下来,陆川拒绝:“我做的是家教,不是陪跑。”
“你做家教了吗?”狄然扬着下巴,不要脸地说,“成天捧本书看也没见你认真工作啊,不做事还想要钱,你当我爸的钱大风吹来的?”
陆川面色冷峻,他脸色沉下来,狄然没来由一阵打怵。
她眼珠转了一圈,长长的睫毛扑扇,垂着眼睑盯着自己白色的运动鞋。半晌,忽然两手绞在腹前,一派小女生娇羞的架势,在陆川要转身进屋的时候,她仰起脸朝他甜甜地笑。
“陆川,我昨晚被男朋友甩了,你陪陪我嘛。”
甜腻腻的嗓音叫人骨头酥软,配着纯洁加一分娇媚的笑,一看就是装的。
陆川毫不妥协:“我也不是感情疏导。”
他不信她有男朋友,哪个男生能受得了女孩子这么跳脱这么胡闹。
“你不陪,我自己跑。”狄然将眸子里的光彩落到路边的合欢树上,两只食指对戳,漫不经心地说,“我打算从这里跑到南礁湾,也就十公里吧。南礁湾那个地方你也知道,鸟不拉屎的……”
陆川静静听着她啰嗦,面无表情。
“路上遇到坏人也不是稀奇事。”狄然忽然戳了他肚子一下,笑吟吟的,“肌肉还挺硬实。”
陆川把她手指拍开,又听她说:“然然别的没有,就是死对头多,不是我吹,你去打听打听附中的江湖缉杀榜,自打我进附中,第一就没换过人。”
狄然舔舔红嫣嫣的嘴唇:“我如果被人劫持,先.奸后杀,杀了扔进南礁湾,你钱也领不着。”
她说完甩开陆川,蹦蹦跳跳朝南礁湾方向走。
陆川掏出手机发了条消息,对面回消息很快,语音里是个大大咧咧的男声。
“附中那帮人吃饱了撑的在论坛开帖子搞了一个非主流的江湖缉杀令,有不爽的人,在论坛发帖子明码标价,说不定会有人替你教训他。当然这就私下取乐子,不敢闹大,顶天了扇你几个耳光踹你几脚。”
他回想起昨天商场对狄然推搡的一群女孩子,眸光动了动。
狄然嘴里哼着歌,迎着绚烂明媚的太阳。
光线柔和温暖,将她脸上那部分桀骜的线条软化,澄澈成一个邻家可爱的小姑娘模样。
她走了几分钟,忽然站定。
陆川脚步随着狄然停下,恍恍垂下目光和她相对。
温暖的风拂过头顶的合欢树叶,午后的温度炙烤脚下的砖石甬路。
狄然的运动鞋软底薄面,她脚底板的神经从未如此纤细敏感,一股温热的东西顺着向上蔓延,像堆肥料,刺激到她脸颊柔嫩的花苞,掰开凶狠的花萼,绽开一朵甜甜娇娇的花。
“不是不来吗?”她故作姿态,挑着眼眉,“你别一副不情不愿的模样,不愿意就直说。”
陆川淡淡地说:“我是为了钱。”
——
南礁湾的海是晶莹的浅蓝色,在夏末阳光下闪动粼粼波光,沿山的丘陵修了一条海边公路,一边面山,一边朝海,环山那头蒿草向阳欣然生长,散发着淡淡稍涩的苦味。
陆川以为狄然撑不了多久,富家千金养尊处优,这么热的天气,一公里是极限。
可狄然的体力和耐力远超他所料,她一口气跑了五公里。
狄然沿着环海公路树荫下的清凉处慢跑,脸颊因为炎热和运动而潮红,额头上渗着不明显的汗珠,陆川在她身后十几米远跟着,天气晴转多云,太阳不晒,加上海水降温,海面上吹来凉飕飕的风。
狄然停下休息,嘴里嚼着草莓味的口香糖。
她等陆川走过来,笑着看他:“你体力不错嘛。”
陆川比她平静多了。
他脸上没汗,胸膛也没因为运动而微喘。
陆川看她,狄然耸肩:“我爸以前做跆拳道教练,每天带我锻炼。”
陆川想起狄俊华斯文的脸:“不像。”
狄然扶着路边的围栏,低头看脚下陡峭的礁石和澎湃的海。
她将口香糖吐进海里,随口说:“他不是我爸,我爸死好多年了。”
她说着转头看陆川,摊着手比划:“不是我爸还管这管那,屁事多吧?”
陆川没说话,狄然反身倚在涂着红白色油漆的围栏上:“你说句话。”
陆川目光远眺在海面,还是没有说话,狄然盯着他随意搭在栏杆上的手瞧。陆川的皮肤呈健康的麦色,是让人一眼看上去最舒服的颜色,他的手也干净,指甲修理得整齐,凸着柔软的指腹。
陆川终于开口:“什么时候回去?”
狄然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块口香糖,剥开塞进嘴里,转身继续跑:“再跑五公里。”
第二个五公里狄然跑得慢悠悠,一直到五点才结束全程。
她到树荫下柔软的草地躺着,胸膛微微起伏,手摊开放在肚皮上。
陆川离她几米开外,背靠着树看着远处浅蓝色漂亮的海湾。
狄然砸吧着嘴巴,中午没吃饭,肚子忽然叫了,那声音太尴尬,尤其被不该听见的人听见,她手快将胃部按瘪,但陆川还是将眼睛从海面转了起来。
狄然目光四处瞄,转移尴尬:“陆川,晚上我请你吃饭吧。”
陆川觉得她突如其来的殷勤不怀好意,生硬地说:“不吃。”
“别这么酷嘛。”狄然笑笑,“陆川,川哥,打个商量。”
狄然果然没叫他失望。
“刚才和你说的事你一定要考虑好。”她双手合十作祈求状,“晚上狄俊华问起我作业,你不能说漏嘴,否则他不仅会罚我,你也没钱拿的。”
她脸上是纯洁无瑕的可爱,如果她是只狗,后面的尾巴一定已经摇起来了。
陆川想问问她是不是忘了前些天张牙舞爪,横着走小螃蟹一样耀武扬威的是谁,可狄然似乎哪里产生了不该有的错觉,也许静谧的海岸线曲折环绕,也许是海风太温和,让她觉得面前的陆川也一样温和,她以为这一趟跑步下来,陆川总该和她产生了几分友谊。
陆川还没说话,她自来熟地踮脚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靥如花:“那就说定了,以后出事了然然罩你。”
——
狄俊华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他和陆川面对面坐着,面前摆着狄然的练习册和两杯清茶。
狄然站在一侧,神情自得。
她将写满的练习册摆在上面:“陆川教得很认真,我都写完了。”
狄俊华抿了一口茶水,他是斯文的长相,肤色偏白,带着一个银框眼镜,平静时很有亲和力。
狄然翘着下巴:“对吧,陆川?”
陆川的回应只是看她一眼。
——不轻不重,不咸不淡。
狄然没来由的心慌。
狄俊华开口:“你如实说。”
狄然给他投去一个你敢的神情,陆川全然当做没看到。
他顶着女孩愠怒的脸庞,略微思索,将狄俊华给他的卡片推回去:“这钱我不能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