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要一副这种表情看着我。”狄然装无辜,“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有人对你做什么了?比如亲你之类的,医生说你伤很重,可能有点脑震荡,出现幻觉是常有的事,你如果恍惚中看到了我?那不是真的我,是因为你太想念我。”
陆川又缓缓闭上眼。
狄然打开早饭,取出一碗小米粥端到床边。
她用勺子搅拌着热粥降温,垂着眸子。
“你把自己的手打成那样?”她忽然问。
陆川眼皮动了动,没有反应。
“学弟告诉我易靖云用我威胁你,你怎么那么傻?”她放下粥,直视陆川。
陆川睁开眼,对上她皎皎的眸光。
半晌,他开口:“你该回去了。”
“为什么让我走?”狄然不解。
“男朋友不会有意见吗?”陆川语气不自然。
“你这个人。”狄然莞尔一笑,“嘴上说不会因为我这点把戏生气,心里果然还是在意,你就爱口是心非。”
她放下粥,手覆在陆川额头,轻声问:“疼吗?”
“昨晚你哭了?”陆川忽然问。
陆川从没见狄然哭,哪怕被打被侮辱她也能摆出一副淡悠悠满不在乎的模样。他昨晚意识模糊,却好像听见她在哭,从救护车一直哭到医院,他想抬手替她擦干净眼泪,却力不从心。
陆川从不知道,她哭起来竟然那样让他心疼。
好像心脏被谁碾碎,放在手里搓揉按扁,捏成渣渣。
“没哭。”狄然眨眨眼。
她昨天哭了很久,加上一晚上没睡,眼睛红红的:“昨晚眼里进沙子了,我只是想把沙子弄出来。”
陆川沉默片刻:“你常哭吗?”
狄然瞪着眼,凶巴巴地说:“你不准出去乱说,我不哭的。”
她从小就不哭,就连狄晖去世也没落过半滴眼泪,哭对她而言是种很玄妙的东西,哪怕再痛再难过都无法轻易挤出来。年幼的狄然尚且不懂如何表达她的痛苦和欢乐,只是呆呆站在狄晖床头,看着他惨白的面孔和毫无起伏的胸膛。
后来,她懂了痛,在意识到可能真的失去的时候,眼泪会不由自主流出来。
比如小时候因为李东扬,再比如昨晚因为陆川。
她以为她只是喜欢陆川,像宋博喜欢韩笑笑一样,可某一时刻,她又觉得有些不同,她无法用言语描绘那种感觉,只知道在看到陆川满脸是血在她面前那一刹那,心蓦地被捏碎成渣滓浇灌成浆糊泛滥进心中,让她差点发疯。
她的心会因他而痛。
“对不起。”陆川嗓音暗哑。
“你昨晚就和我说对不起,你没什么对不起我。”
“我说过不让你受伤,我没做到。”
陆川指的是她脸上被人打的两耳光。
狄然拼命摇头,她记得昨晚陆川的模样,他一身伤都是那时挨下的。
昨晚如果只有他自己,脱身不难,他受这么重的伤都是因为她被易靖云拖进了巷子,他才不要命一样。
室内一阵安静。
狄然抿着唇,端起小米粥:“你饿不饿。”
陆川摇头,他失血过多,脸色苍白像雪。
护士进来给他换了点滴,嘱咐他下午换药。
狄然又将小米粥放下,一时找不到话题,手也不知道放哪里好。
她心里生出突如其来的局促与尴尬,这与她天不怕的性子和城墙厚的脸皮不相符。
“我睡一下。”陆川闭着眼,声音沉着。
狄然知道他痛得厉害,也不想烦他,她想出去待一会,走出几步脚步又踟躇了。
“陆川。”她站在病床前。
陆川闭着眼,嗯了一声,示意自己在听。
狄然指甲掐进手指肉里,犹豫了很久,缓缓开口。
“我不和他好。”
陆川睁开眼,看着面前的女孩。
“你不接受我,是不是觉得我一时新鲜,又找别的法子捉弄你?”
狄然声音低了低,却无比坚定。
“我不成熟,第一次对一个人有好感,还不懂怎么去爱,但我会学。你现在可以不信我,觉得我是在调皮,是在恶作剧,但你包容我一下,我会慢慢变好。等我变得成熟了,温柔了,到那时候,你要喜欢我,好不好?”
女孩脸上是温暖与真诚,陆川眼眶微微发热。
他看着她,默不作声。
狄然将小米粥倒进保温桶,盖上盖子:“等你醒了,把粥吃掉。”
她看向陆川,与他挣扎的目光相融:“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
——
陆川情况稳定下来张海峰就回学校上课了,狄然依旧留在医院。
陆川住院的日常用品是张海峰之前楼下超市买的,狄然通通搬到水房,将崭新的水杯盆子用开水烫过,再用冷水洗干净。她挽起袖子,手伸进盆里,隔着水光的波澜,泛着透明的白。
她洗完,端着一盆日用品回去,走到病房门口站住。
病房大门敞开,门口守了两个身穿黑西服的高壮男人,门神一般一边一个。
狄然端着盆子跑进屋内,见到狄俊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和陆川聊天。
她埋怨:“你别打扰他休息。”
狄俊华站起来,温润的目光落在她身上:“昨晚不回家,今天不去上课,长本事了。为什么不接电话?”
狄然放下东西,眉眼不抬:“手机没电了。”
“手机没电也要和家里说一声。”
狄然垂着眼:“你也会关心我吗?”
狄俊华顿了顿:“这个时间,你该去上学了。”
“我不去。”狄然顺手将头发捋到耳后,“他不出院,我不去上课。”
“他不需要你照顾。”
“他需要。”狄然与他对视,气势分毫不让。
“狄然。”陆川出声,“我没事,你去上课。”
狄然像听不见一样,拿笤帚将病房的地扫了,又将物品摆放整齐,全程将狄俊华当成透明人。
狄俊华:“你今晚不回家,就永远别回家了,我在门口等你,五分钟内出来。”
他撂下一句话后离开,乘电梯到楼下等她。
狄然还低着头擦桌子。
“狄然。”陆川叫她,她抬头看了看他。
“别和他吵架。”陆川淡声说,“他是你的监护人。”
狄然颓然坐在椅子上,眉眼神态难掩疲惫:“我在家过得不开心。”
从小到大,只要狄俊华在家,她都很拘束,哪怕那不该是她性格的一部分,但寄人篱下,又没有丝毫血缘关系,那种看人眼色的尴尬是难以形容的,因此一到周末和长假,狄然都会去李东扬那里住。
比起狄俊华的房子,李东扬那里更像一个家。
——
狄俊华站在住院楼下花园中最大的一株合欢树下。
助理将车子开出来,停在路边,他静静站在树荫下,仰着头看书上绽开的朵朵合欢花。
远远的一楼回廊下,敬阙智停在廊柱旁,侧头看他。
日光的浓影斜斜映在他白皙的侧脸,他看到女孩从大门出来,眸色暗了几分。
身后有护士叫他,他笑了笑,转身进去。
“学校领导给我打电话,说你今天没去上学,还和我说了这半年你在学校的表现。”狄俊华听到身后狄然的脚步声,开口,“你翅膀硬了,什么事都敢瞒我。”
“我瞒你什么了?”狄然明知顾问。
狄俊华目光带着审视。
狄然:“你不准我对外说和你的关系,也不管我受了什么委屈,那些事没有必要告诉你。”
“我说的委屈和你口中的委屈,是一个概念吗?”狄俊华摘了眼镜,从兜里掏出一块帕子慢慢擦,“在学校被霸凌,这种事家长应该出面。”
“家长应该出面?”狄然喃喃重复几遍狄俊华的话,“你在乎的是这些事理应家长出面,而不是这种程度的委屈伤害到我了吗?”
狄俊华脸色沉了:“然然,不要和我顶嘴。”
狄然无所谓地说:“你如果觉得我说得不对,就帮我一个忙。”
狄俊华蹙着眉,没有说话。
“昨晚动手的人叫易靖云,是个前科累累的人渣,如果抓到他,他打在陆川身上的,我要打回来。”
“不可以。”狄俊华拒绝。
“我就知道。”狄然讽刺地笑,“我不该问你,严航的事就是最好的例子,你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不敢做。对方有背景,你怕阻碍你的仕途,对方是普通人你又怕别人说你以权谋私,徇私枉法……”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我在你眼里就是块朽木,游手好闲不学无术什么都做不好,心里讨厌还得做监护人该做的事时时刻刻管着我,你不过是怕别人说你冷漠……你问问自己,你真的想管我吗?从来不准我在外面说和你的关系,受了委屈也不准我还手不准我欺负同学,你出现在这和我说我受的委屈不觉得可笑?”
秘书看着狄俊华的脸色,赶忙在一旁打圆场:“然然,不能这么和你爸说话。”
狄然:“……偏偏你还要装出一副关心女儿的模样,狄省长,你活得不累吗?”
狄俊华阴沉的脸色终于到达顶点,他扬起巴掌,扇在她脸上。
虽然是一耳光,下手却很轻。
狄然话音顿住,她捂着脸,面无表情看着狄俊华。
“他不是我爸。”她眼里难掩恨意,嗓音冰凉,“我爸死了,被他害死的。”
狄俊华平静的脸色微微泛起波澜。
他看着狄然,手指颤抖,像是要控制不住再落上去。
“我爸的肺癌是早期,他原本可以活很久,他和江泠离婚后才学会抽烟,是你们害死了我爸。”
狄然盯着狄俊华,眼睛赤红:“下地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