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然的腿磕破了,回程的路上却快乐得像只小鸟,她单腿支地蹦蹦跳跳,脸上挂着笑,多日堵在心口的阴霾一扫而空,想起刚才陆奶奶点头时的动作就忍不住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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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俊华让他们分开,真的分不分开谁又知道?等陆川今晚接了她的电话,狄然肯定,她撒个娇软绵绵说上几句话,陆川一定不舍得像现在这样躲着她晾着她。她快想死他了,他也不可能不想她。
她想到这,垂着头低低地笑。
夜里没有路灯,村里通向县上的公路有些黑,李东扬伸手拉住她:“我背你。”
狄然愣了愣:“不用,我自己跳。”
李东扬执着道:“我背你。”
他蹲到狄然面前,不由分说把她背起来,小心避开她受伤的膝盖。
狄然突然间安静了。
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在晚风里沙沙作响,听得人心神荡漾。
她垂眼看着李东扬柔软的栗色头发,心里忽然有些难过。一切平静,夜色沉沉,先前一直想着陆川还不觉得,现在一想只觉得五脏六腑满满的都是说不出口的歉意。
习惯了遇到麻烦时李东扬陪在她左右,她对李东扬的既定印象还是记忆里那个如兄如父的少年,即使他已经说得明明白白,对她来说一时半会也很难接受这种情感上的转变,遇到事情她一个想到还是他,也只有他会陪着她。
“李东扬。”她叫他名字,“你是不是瘦了,这半年你都在做什么?”
李东扬赌气地说:“抽烟喝酒玩女人。”
狄然:“……”
“你想听我怎么说?”李东扬淡淡道,“听我说我每天晚上想你想得睡不着,闭上眼你就在我梦里晃,想听听我怎么喝得烂醉才能控制着不给你打电话,怎么骂自己才能忍着不回来找你?”
“你呢,你和陆川在一起的日子,有哪怕一天想过我吗?”
狄然静了静:“陆川曾经问过我是不是喜欢你,我说不喜欢,我爱你。你真的对我很重要,从以前到现在,你一直都是我最重要的人,不管我喜欢谁,在哪里,身边站着什么人,你理我或是不理,都不会改变。”
狄然拂去不知哪阵风吹到他头发上的一小根细草叶:“这半年我也想了很多,以前可以无所顾忌和你一起玩要你陪着我,可是现在却不知道该用什么身份和立场来对你。按理来说,以后我不应该麻烦你了。”
李东扬顿住脚步,他沉默了一会,指着路边的沟渠问她:“看到那条臭水沟了吗?”
狄然瞥瞥眼:“看到了。”
李东扬:“沟底有什么?”
狄然眯着眼,努力在微弱的月光下辨认:“垃圾、塑料袋,还有烂了的茄子和黄瓜,啧,真恶心。”
李东扬嗯了一声:“再说一次这种话,我就把你的头按进去让你吃掉那根烂黄瓜。”
狄然:“……”
“你之前说的话是不是作废了?”狄然带着一丝期望问,“你说我和陆川一天不分手,你就一天不回来,你现在陪我来找他,是不是代表着那句话不算数了。”
李东扬冷冷开口:“我说话算话,你如果要和他在一起,我还是会走。”
狄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
李东扬开口叫她:“狄然。”
“我是有钱没错。”他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但这不重要,就算一无所有我也依然爱你。我看陆川不顺眼是因为我比他多爱你十二年,什么时候他也能做到爱你十二年,才有资格把你从我手里带走。”
“我这辈子已经和你绑在一起了,你不喜欢我也没办法,缠得太紧,已经扯不开了。”
——
平县的夜晚很安静,没有滨海的热闹和人声喧哗。
今天已经没有回去的列车了,只能在这里住一晚。李东扬住惯了五星级酒店嫌弃这里条件差,七挑八捡在县城最好的招待所订了两个房间,招待所对面是条小吃街,狄然一天没吃饭,中暑不适的劲儿退去,肚子饿得咕咕乱叫。
李东扬那番话说完后神情自若,仿佛说话的人不是他,狄然也神情自若,仿佛他话里的人和她没关系。她想尴尬,可是尴尬不起来,这种东西从来也没在她和李东扬之间存在过。
李东扬将房卡装进兜里,带她出门吃饭。
李东扬向来是个奇葩的富二代,他可以在米其林星级餐厅优雅用餐,也可以和狄然一起坐着大排档的塑料板凳烧烤撸串,他可以在女士面前绅士体贴,风度翩翩,也可以为吃米线还是吃拉面和狄然吵得不可开交。
哪怕半年不见,回来也是见面就吵架。
狄然一指身后的兰州拉面:“我就吃这个!”
李东扬冷笑着走向对面的过桥米线:“好说,分开吃。”
他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狄然漠然地站在原地没有跟上来。
她神情又骄傲又固执,打死也一步不动,他只得掉头回去:“吃拉面还不行吗?我真败给你了。”
半年没见,狄然的脾气不仅一点没好,反而更骄纵了。
李东扬一阵头疼,但那是从小他惯出来的,头疼也得受着。
狄然得意地翘了翘嘴角:“如果换成陆川,他刚才根本不会像你这么犹豫。”
“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吗?别人男朋友都是宠着溺着,你看看你,吼我骂我和我打架就连吃东西都要和我争,我就是喜欢陆川他们家的三胖都不会喜欢你这样的。”
李东扬在桌子前坐下,拿起餐桌上的塑料尖嘴小醋瓶放在手里玩,他眼神在瓶身上转了一圈,半秒后手指用力挤压醋瓶“嗞”地一声将瓶子里的醋喷在狄然脸上。
他非常霸道总裁地说:“你可以试着继续激怒我,看看我吃醋了是什么模样。”
狄然拿起一旁装麻油的瓶子要反击,李东扬及时按住她的手,他指了指对街的一家亮着橘黄色灯光的小店:“吃糖葫芦吗?我去给你买。”
狄然抹了抹脸:“吃。”
李东扬起身出去,狄然用卫生纸仔仔细细将脸擦干净,店外种着一棵大柳树,星星的光影透过树杈枝丫打进眼里,狄然拖着下巴看天,面前路口走过去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
那人戴着一顶棒球帽,上面套了黑色帽衫的帽子,将自己捂得严实低头匆匆走过,他的衣服和鞋子有些像陆川最常穿的那一套,身材也有些像,狄然忍不住起身。
“陆川?”她轻轻叫了一声。
那人脚步顿了顿,然后跑起来。
狄然抬腿追了上去。
李东扬在隔着一条马路外的糖葫芦铺子前挑挑拣拣:“这都放一天了吧?给我重新做一串。”
男人跑得飞快,闪身进了一条黑漆漆的小巷,狄然站在巷口:“陆川?是你吗?”
没人回应。
狄然转身朝饭店走回去,没走几步又停下了。
今晚天气有些阴,冷风吹得她胳膊上渗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狄然心里觉得异样,那人明显很奇怪,穿着和陆川同款的衣服同款的鞋子,听到她的声音还跑,就算不是陆川,也和陆川脱不了干系。
她站了一会,又忍不住折了回去。
巷子是条废巷,没人住也没有行人来往。平县这些年出的事情不少,旅游业发展不起来,传统行业也衰败凋零,县城里居住的人越来越少,夜晚走在街上连个人影都难看到。
狄然在巷子的岔口左右转了转:“陆川,你再不出来我要生气了。”
她口袋里的手机忽然响起来,寂静的晚上音乐声骤响,她先是被吓了一跳,拿起手机后发现是李东扬打来的。他买了糖葫芦回去后找不到她人,给她打电话,狄然现在站的地方离拉面馆不过几十米,巷子曲折了些,所以他看不见她。
天空不知哪里飘来一阵乌云,遮住了月亮和星光,巷子里暗暗的。
狄然手指动了动刚要接电话,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
——修长、宽大、白净,是男人的手。
手里拿着一块纯白色的手帕。
狄然愣了半秒,一股彻头彻尾的阴气顺着脚底板猛得涌上来,她解释不清这感觉来源在哪,但似乎是一股浓烈的预感和求生的本能。她刚要跑离这里,那只手带着手帕直直捂住她的口鼻。
手帕上有东西,她头脑犯晕,眼前泛花,面前的世界模糊不堪。
全身的力气像被一只隐形的泵缓缓抽走,腿脚上的力气在一点点流失,狄然的眼神渐渐迷离,手机铃声还在静夜里回放,她努力勾着指尖按接通键,手机却被身后的人轻轻松松抽走。
同时,一个甜腻得令她头皮发麻的声音轻轻响在耳畔:“我终于捉到你了。”
眼皮子沉沉重重,迷.药的味道顺着呼吸融进了每一寸血管和细胞,她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挂在身后人的身上。
——
狄然醒来的时候,床柜上电子钟显示的时间是两天以后。
迷.药的后劲很大,她到现在头还是晕乎乎的。
她躺在一张双人床上,没有被限制自由。
房间很黑,伸手不见五指,床正对面墙上的监控器闪着一圈红色的光点。
狄然踉跄着爬下床,双腿酸软无力,她顺着黑暗摸索到门边,门把手冰凉,她试了试,意料之中的拧不开。像所有正常的房间一样,电灯的开关在门框边,狄然伸手按上去的时候,碰落了几张墙上挂着的东西。
灯光亮起之前她本来想看看地上掉的是什么,灯光亮起之后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房间密不透风没有窗户,四周加上屋顶五面墙,整整齐齐由上至下全部码着她的照片。
狄然瞪大了眼睛,半是诧异,半是恐惧。
聚会那晚陆川背她回家。
她七夕那晚和陆川买戒指。
她在大院树下收集零碎的落花。
……
近到她和李东扬在平县的路边喝藿香正气水,远到去年七夕前她带着喇叭站在陆川楼下让他开窗……普通的照片尺寸和大小,密密麻麻像是一团揪困在一起的虫卵一样,几千张不同的场景不同的服饰叠在一起,将房间里真实原本的她紧紧裹住。
墙上监控的镜头微微扭动了一下,狄然心性再怎么坚毅此刻也完全乱了方寸,她不由得后退一步,手触碰到了一个滑滑腻腻的东西——那是一个等身比例的充气娃娃。
狄然看到它的一瞬间倒抽了一口凉气。
充气娃娃不可怕,可怕的是它长了一张和狄然一模一样的脸,那张像她的娃娃脸唇角明明扬着甜甜的笑,在狄然看来却不寒而栗。她顺着向下看去,娃娃的身上被人装点了一套浅粉色的内衣。
那是她的。
——“有个漂亮姐姐说她可以给我钱,只要我拿然然姐的东西给她就行,她说然然姐的胸衣十块钱,内裤二十块……”
——“很漂亮,头发很长很黑。”
满身寒意这一刻被彻底激发出来。
被人跟踪不可怕,可怕的是她被人悄无声息跟踪了一年却半点没有察觉,这满屋的照片在这一瞬间仿佛化为一个个咧开红唇恶笑的鬼脸谱,狄然只觉得到处是寒气,无处藏身。
她转过头,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
墙和地面都是水泥砌的,敲上去闷闷的没有回声,不知道后面有多厚,墙上有个狭小的通风口让这密封的房间味道不至于那么糟糕,她蹲下来摸了摸地砖,潮湿且凉,这里应该是地下室。
房门不知是什么材料的金属做的,她推了推又拉了拉,那门纹丝不动。
屋里除了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台空调之外什么家具都没有,其中一面墙上开了个门,门里是个储物间,放置了一台冰箱,一扇磨砂玻璃之隔的地方是浴室和卫生间。狄然拉开冰箱门,里面放了点心和纯净水。
她盯着墙上的监控,摄像头又不动了,红色的光点也消失不见了。
狄然回到屋里坐到床上,地下室安静得可怕,迷.药的后劲又上来了,她抱着膝盖只觉得身体虚乏而困软,头疼得像要炸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趴着睡过去了。
狄然醒来的时候会吃冰箱里的东西,但更多的时间是在睡觉。这样昏昏沉沉持续了一个星期,这期间没有任何人进来过,过了好几天,她才从那头晕嗜睡的状态里挣扎出来,精神慢慢恢复。
一星期后,房门从外打开。
——“咔嚓”。
狄然听到门锁扭动的声音,从床上坐起来,死死盯着那扇门。
门被慢慢推开一条细缝,她心里早就隐约有了答案,但在看到来人的那一刻时心还是瞬间沉入万丈深渊,深渊处的爬虫又湿又暗,伸出触角吸盘狠狠缠住她的双足,让她挣不脱也动不了。
离最后一次见她已经过去了很久,狄然甚至已经快要忘记了这个人的模样,她将那头黄发染黑留长,敛去了一身太妹的模样,楚楚动人,美丽得像是一朵黑夜里盛开绽放的罂粟花。
罂粟花不可怕,可怕的是站在她身后的那个男人。
敬阙智阴光敛敛的眼睛藏在镜片之后。
他手里扬了扬狄然的手机,朝她温柔地一笑,声音甜得像蜂浆。
——“然然,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