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览会当天,陆川请假离开,一张机票飞回了滨海。
他去拜访狄俊华,短短一年半,他头上生了很多斑驳的白发。
他招待陆川,给他泡茶,对狄然只字不提。
陆川一天没喝水嘴唇干裂了,却不动那杯茶:“您说过的话还算数吗?”
狄俊华将茶放到他面前:“她不想见你,我尊重她。”
陆川沉默,他叹了口气:“你就非她不可吗?”
“狄然和我说过您和她母亲的事。”陆川说,“我以为您能明白。”
狄俊华说不出话。
陆川问:“她和谁在一起了?”
狄俊华笑容里是他读不懂的苦涩:“没有。”
“从前我只当她还没消气,我可以等,可上午我们通过电话,她提了分手。”陆川看似平静,“她没有爱上别人,除了还在生我的气,我想不出别的理由。如果她是因为赌气分手,我不能接受。”
狄然接电话那一刹那,他心脏停跳般的激动现在还依然清晰,但她后来的话又让他瞬间坠入无底深渊。他站在太阳下,世界模糊颠倒,失去色彩,变得苍白。
眼前一切都不是他想要的,就算真的颠倒也不如她一句话对他来得重要
他看向狄然房间的方向:“我能上去吗?”
狄俊华:“不用拘束。”
狄然的房间还是从前的模样,床单和他第一次进来时一样。
那年盛夏他被狄俊华带到屋子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狄然的床——浅粉色的美少女战士,一屋子柔软的玩偶,龙猫、皮卡丘……还有床上齐人长的粉红顽皮豹,娇滴滴的颜色只在电视里看过。
少年时的陆川从不敢想,在不远的将来,会有一个女孩出现在他生命中,他爱着她的一切,连她的缺点都不能自拔。
陆川脱了鞋子躺在狄然的床上,虽然她很久不曾回来,但他依然执着地觉得上面有她残留的痕迹。
他把鼻子埋进枕头里嗅,是狄然衣服上常带着的薰衣草洗衣液的味道。
他忽然不想动了,像漂泊了很久的小孩回到了熟悉的港湾,那种亲切的依赖,触之即眠。
离开她以后,他第一次什么都不用想,从傍晚睡到天亮。
——
陆川没有行李,只有一个简单的背包。
伦敦街头下起小雨,陆川买了一把黑胶伞站在岔路口辨认路牌,他对着狄俊华给他的地址,拐进一条宽敞的道路。
街道两侧林立着高楼大厦,陆川远远看见李东扬和一个漂亮女人从车上下来,他绅士地为对方撑伞,走到门口时贴心地为她推门。
那女人不是狄然。
陆川带上帽子,将身影藏在电线杆后。
李东扬离开后,陆川进了对面的快捷酒店办理入住,要了一个二楼的房间。
他进屋放下东西拉开窗帘,站在窗台边朝下看。
小雨在傍晚停了。
和李东扬一起进公司的女人出来开走了李东扬的车。
半小时后,李东扬也出来了,他拄着雨伞,慢吞吞徒步走在街上。
陆川跟了出去。
李东扬进了超市,在生鲜区拿了两盒三文鱼,闻着味道还算新鲜,放进推车里。
他掏出手机打电话:“晚上想吃什么?炸鸡?做梦吧,你身体不好少吃点油腻,我买了三文鱼……这个对身体也不好?”
李东扬想了想,把鱼放回去,在购物车里塞了几根胡萝卜。他用耳朵和肩膀夹着电话,上半身架在推车上滑来滑去,路过货架时从上面顺了一包果冻,避开条形码撕开,掏出一个吃。
“我在吃果冻,这个你也不能多吃。”李东扬嘴上这么说,手下却抓了四包放进筐里。
陆川不确定他讲电话的人是不是狄然。
李东扬挂了电话去结账,又进了中国超市。
陆川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跟着他,他身材挺拔,混在高大魁梧的白种人中也不突兀。
李东扬买了老干妈和豆瓣酱,又在路边的炸鸡店买了一份鸡块。
“来杯可乐,多兑点水,最好别让她尝出可乐味。”他冲金发碧眼的美女店员眨眼,“鸡块多加面包糠,能不能不过油炸?她不能吃油腻的东西。”
店员表示无能为力,他笑笑,去一旁等着。
等单期间李东扬又接了个电话,语气有点不耐烦:“我说了不准吃炸鸡,你听不懂话吗?”
店员把他要的鸡块送过来,他又靠着椅子,做出一副无奈的语气:“行了行了,真拿你没办法。”
他挂上电话,接了东西出门,一转头看见雾蒙蒙的天空下,陆川站在路边看他。
四周是宽阔的马路,李东扬突然转身,陆川没来得及躲藏。
他和李东扬对视了一会,伸手摘掉帽子。
李东扬怔了几秒,下意识看了看四周。
——他在害怕,就像快要冻死在冰天雪地里的小偷,害怕主人家来抱回属于他的棉被。
陆川明白他此刻的心理,因为他也在怕。
他觉得李东扬一定也能看穿他强装的冷静和内在的窘迫,可两个人只是相视无言,什么都没有说。
陆川先打破安静:“好久不见。”
李东扬笑了笑:“是很久了。”
陆川开门见山:“我要见她。”
“我不知道她在哪。”李东扬耸肩,“她不在国内和你一起吗?”
陆川目光让他想逃避,可明明他也不是软弱的人。
李东扬抬起眼睛回视他:“我说真的,见到你很高兴,但狄然不在这。他乡遇故知按理应该请你吃顿饭,可我还有事,改天见。”
他转身离开,陆川却一直跟在他身后。
李东扬围着中心商圈绕了三圈走到脚软,不耐烦地回头问:“你跟着我干什么?”
“你知道。”陆川说。
李东扬绕路走回公司,手里的炸鸡凉了,可乐温了。
他站在楼下拨了一个电话,正巧唐昕把他的车开回来了,李东扬从她手里接过车钥匙。
陆川抓住他去拉车门的手:“你能一辈子不让我见她?”
李东扬笑笑:“我真不知道……”
“我才是她男朋友。”陆川打断他,“她知道我来了吗?她不想见我?如果不是,你有什么资格不让我见她。”
李东舌头顺着蛀牙的缝隙钻进去舔舐牙龈,他没再装傻:“她需要你的时候你不在她身边,现在出现只会让她痛苦。她说让你别等她,是分手的意思,你已经不是她男朋友了。”
“我没答应。”
陆川面容冷静但双目赤红。
天空又飘起细雨,打在脸上清清凉凉,他手指骨缝泛起酸意,连着手肘都浸在那疼痛里,疼痛让他烦躁,渐渐理智失去,明明他离她那么近,却不知道该怎么找到她。
大厦里一窝蜂出来很多女人,上将陆川围住。
陆川推开她们,下一波又潮水一样涌上来。
李东扬望了望远处模糊的天光,上车离开。
——
快捷酒店楼下卖艺的吉普赛女人在吹长笛。
陆川坐在马路对面的长椅上,仰头看着城市夜晚的灯火。
大厦某几层的灯光熄灭,唐昕走出来:“你还不回去?”
唐昕坐到他身边:“这边夜晚很美,你也喜欢吗?”
唐昕拄着腿,侧脸看他,她是很有韵味的女人,举手投足间都是风情:“我很喜欢这个调子。”
她指着那个吹长笛的吉普赛女人。
“你挺帅的,刚才回去很多姑娘向我要你的联系方式。”唐昕笑道,“方便给一个吗?”
陆川没说话。
“对街有一个24小时快餐店,我平时加班都去那里吃饭。”唐昕善意提醒,“他早上九点才会来上班,你先回去睡觉吧,时间到了再下来堵他。”
“谢谢。”陆川轻声说。
唐昕走了,吉普赛女人的吹奏还在继续。
陆川去隔街的快餐店买了汉堡,递给吉普赛女人一份,坐在长凳上默默吃晚餐。
吉普赛女人收下吃的,提议为他吹首曲子。
“刚才那首吧。”陆川咬了口汉堡。
凄美的长笛声响彻夜晚。
陆川吃了一半,胃不舒服,他将汉堡塞回袋子,上楼睡觉。
——
八点五十,李东扬的车开进楼下停车场。
陆川坐在长椅上,和打开车门的李东扬四目相对。
李东扬一只脚迈出车外,看到他后又表情古怪合上车门缩了回去。
陆川听到他开着的车窗里传出几句低声的咒骂,半分钟后他下车站在他面前:“谈谈吧。”
咖啡厅。
陆川点了牛奶。以前上学的早晨和狄然一起吃早餐,她总喜欢在饭后喝一袋甜牛奶,他本来不喜欢吃甜食,但狄然喝不完都会直接丢给他,久了也就变成了习惯。
陆川在牛奶里加了两块糖,李东扬也点了一杯牛奶,在杯里加了三块糖。
陆川见状,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将盘中剩下的两个糖块都丢了进去,李东扬想再加,却发现没有糖了。他叫服务生又端来一盘方糖,噼里啪啦将糖倒进牛奶里搅拌,幼稚得像在和谁赌气。
李东扬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糖加太多,被齁着了。
一阵难捱的沉默过后,他先开口:“她性子很倔,你和我都清楚。如果她想见你,我拦不住,如果她不想见你,你别让她难过了,算我求你。”
“我会和她道歉。”陆川说,“她不会难过。”
“这不是由你决定的。”李东扬无奈地笑,“也不由我决定,更不由她。我不想她难过,她不想看你难过,现在就是最好的结果,你忘了她吧。”
“你忘了她吧。”陆川重复他的话。
“你开什么玩笑?”李东扬一怔,随即反应过来。
他把烟盒掏出来,看到墙壁上禁止吸烟的标志,手指按着烟盒,在桌上转来转去。
“你自诩爱她,却连尊重她的意愿都做不到,就算你找到她又能怎样?”李东扬看他,“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你可以继续找她,也可以继续等她,你甚至可以跟着我试试看能不能见到她,只要你不怕她再因为你伤心难过。”
陆川问:“她有什么事瞒我?”
李东扬喝了一口牛奶,嘴角都是白沫:“没有,狄然只是移情别恋了,她羞于让你知道,有什么问题?”
陆川听到他嘴里那句移情别恋时眉梢蹙起。
他眸光清冽,看着李东扬:“没亲眼见到,我不会信。”
李东扬无所谓地笑笑:“信不信随你,现在这多好,她不喜欢你了,你只需要难过一下子。你放过她吧,也别折磨自己了。”
他结了账,出了咖啡厅,站在街角建筑物的影子下抽烟。
一支烟抽罢,他回头看,陆川一动不动坐在位置上。
他低头,看着面前桌上的甜牛奶发呆。
清晨的天空布满厚重的云翳,陆川走回酒店。
吉普赛女人早早来到街边,缥缈的长笛声回荡在天空下,陆川驻足街头听民谣哀婉的曲调。
她吹了半截,放下笛子轻声哼唱。
“greensleeveswasallmyjoy
greensleeveswasmydelight
greensleeveswasmyheartofgold
andwhobutmyladygreensleeves”
铅灰色的天空飞过一群白鸽。
陆川扬起头,明明阳光微弱,却被晃得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