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雅室临的是阁楼后边的小巷子,唯一的一扇窗开在了许安阳身后,光影从他身后倾泻而下,披星戴月,煞是好看。
许家这位二爷,年逾古稀,身子看上去倒还硬朗的很,听闻其少时也得过一个京城第一美男子的诨名,尤其是那一双桃花眼,惯会勾人。
沈时璟瞧着他此时的模样,虽眼周早已布满深纹,但双目神态依旧,比起其余那些七老八十的人,他这状态已是极好。
也是,自小便是太尉府的少爷,即便是投身商贾也始终都有家底撑着,比不得旁人要低三下四的去讨门路,这般的养尊处优,状态不好才是奇怪的。
荆钰锦坐在她身边,听闻她方才那一袭惊世骇俗之言语,忍不住碰了碰她的胳膊,低声道:“你果真想见我哥哥?”
沈时璟面不改色地喝了口茶,脸色微红,如少女怀春般娇羞地点了下头。
“你堂堂一个公主家的千金,怎么会瞧上我哥哥呢?你难道没有没有听说过他……”荆钰锦正说着,雅室的门忽地又开了,沈时璟同她一齐抬头看去,门外站着的荆墨璋满头大汗,正喘着气朝许安阳行礼。
“这是昭月公主府的县主。”许安阳随手示意了一下,荆墨璋立马会意,又朝沈时璟作揖。
沈时璟忙起身:“荆公子。”
欠身后的沈时璟辅一抬头,便见到了出现在荆墨璋身后的喻棠,霎时间脸色骤变,说好的半个时辰,阿芙这个背主弃信的丫头!
喻棠挤在荆墨璋身后进了雅室,一时间,原本有些空旷的屋子倒显得拥挤了起来。
喻家在朝中的势力大家有目共睹,知道来的是喻家长子后,许安阳也没有下喻棠的面子,不管欢不欢迎,都得让他坐下。
“我旧时到北郡,同你堂叔公见过几面,如今已有几十年未见,不知他老人家身体可还康健?”许安阳与他客套地寒暄着。
他口中喻棠的堂叔公便是喻云斐的祖父喻演,喻棠不卑不亢,礼貌回应:“叔公这几年身子一直不错,有劳许先生挂心。”
“不错就好,到了这把年纪,也就指着身子不出什么大问题了,旁的,还求什么呢?”
喻棠低头:“是。”
随后的屋子里寂静了一时,许安阳便又指着沈时璟道:“听闻你们二人昨日刚到京城,远来是客,本该好好招待招待你们的,可这小县主,说是想见见阿璋,现瞧这混小子一身脏,我是连宵夜的心思都没了,不如,就你们几个自个儿下去玩玩吧,长街热闹的很,这样的年纪,围着我一个老人家,可实在是没意思。”
大概荆墨璋也知道自己这样实在是狼狈,只得不好意思地冲他舅公笑了笑,抬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而后是荆钰锦先站了起来,拍着手乐道:“正好,舅公就在这等着,我和哥哥去街上为您寻些好玩意儿回来。”
“去吧。”许安阳阖眼,轻抬了下手。
荆钰锦忙上前拉着荆墨璋率先离开了雅室,落后半步的沈时璟悄悄地斜眼瞄了眼喻棠,见他面色不善,心下顿时有点慌,只得伸手去扯喻棠的袖子。
往常她惹喻棠生气了,都是这样来向他服软示好的,可这回,喻棠却没让她牵着袖子。
他快步上前,跟上了荆家兄妹的脚步,落下了沈时璟一人在后头。
沈时璟伸出去的手顿在半空,尴尬地顺手理了理自己的裙摆,而后勉勉强强地跟上了他们。
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的许安阳靠在椅子上,瞧见了这一幕,心下了然,怪不得这小丫头这么不怕别人算计她,原是身后有人护着。
他将目光转向屋后的小巷子,一墙之隔,便是喧闹与静谧的两个世界,他指尖轻点着窗柩,心想,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少年人之间这样纯粹的信任了。
雅室的门关上的那一刻,随从透过最后的缝隙窥见里头的自家二爷嘴角仍是挂着一抹笑。
此间的楼梯虽宽,但也没宽到可以并行四人的地步,沈时璟瞧见喻棠抛下她同荆家兄妹走在一块儿,便知自己这回是真的气到他了。
偏荆钰锦还是个热心肠的,她心中还惦记着沈时璟先前所说的对荆墨璋的爱慕之前,遂自觉地跑到前头去,特地转身对喻棠道:“喻家哥哥先前可来过京中?前头的十二坊味道极好,不如咱们去尝尝吧?”
荆墨璋是个宠妹妹的,知道她想吃,便自觉道:“我陪你去便可,何必叨唠喻公子?”
“我才不要你陪,你往前头便只晓得去听戏,哪还有心思在我身上?”
荆钰锦这说的是大实话,荆墨璋面色一哂,不再说话。
沈时璟自然也看出荆钰锦这是在给自己创造机会,但她知道,她这时候要是把喻棠推出去,这人怕是起码要同自己气上十天半个月的,可这样的好机会,她又不想白白错过。
罢了罢了,她惹喻棠生气的事还少吗?不差这一桩。
沈时璟遂在他们身后附和道:“喻棠,你就让钰锦带你去好好玩玩,我跟荆公子就在这等着你们,你顺带替我也捎一份吃的回来。”
“好说好说。”荆钰锦在楼梯底下自然地伸出手想去拉喻棠,却被他一个顿步躲开了。
见自己抓了个空的荆钰锦一时有些怔愣,喻棠快步绕过她走下楼梯,站在离她三步远的地方朝她微微颔首:“走吧。”
“啊,哦。”
不愧是喻棠,沈时璟暗自腹诽,就他这样的,日后若不是喻家出面为他说亲,靠他自己,怕是满大晏的姑娘都不乐意嫁的。
眼看着两人说是一同去买吃食,中间却是相隔甚远,恐怕塞下一头牛都不成问题,沈时璟不觉叹了口气,转身一张笑脸对荆墨璋道:“荆公子,咱们去坐着等他们吧?”
“实不相瞒,县主,我得去买些东西。”荆墨璋抱歉地笑笑,是要扔下她一个人的意思。
沈时璟自然没生气,反倒一副了如指掌的样子:“荆公子是赶着去听戏?”
“呵。”被戳穿的荆墨璋无奈地摇了摇头,顿时没了方才拘着的那种感觉,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坦然道,“是。”
“我也想见见玥卿姑娘,不知荆公子可否为我引荐?”
“不可。”
这样不客气的回答自然不是荆墨璋说的,沈时璟循着声音侧头望去,门口的台阶上正站着不知何时回来的喻棠。
荆墨璋朝他身后张望了一下:“钰锦呢?”
“放心,我派了两个武艺高强的随从跟着她。”他朝荆墨璋解释完,上前来拉住沈时璟的手腕,“时候不早了,该送县主回府了,告辞。”
“告辞。”
荆墨璋见俩人真的走了,便打算等荆钰锦回来后再去接玥卿,不过方才沈家那位县主竟说她也想认识玥卿,这是为何?
甭管为何,沈家那位县主今晚都逃不过喻家少爷的一通教训。
“阿璟,这是盛都,不是安康城,由不得你胡来,若是惹了事,沈家和公主府的威声都不一定能保住你,今日风光明日便下诏狱的例子多了去了,不该管的事就别管。”
喻棠一口气将人带回到了街口马车旁,语重心长地同她说了许多,沈时璟前面听着还好,毕竟她也觉得今日贸然找上许安阳这事实在是不妥,但是喻棠说,不该管的事别管,这是什么意思?喻棠怎么知道她想管玥卿和荆墨璋的事?
她狐疑地盯着喻棠,小声道:“你觉得,我是想管什么事?”
“……”喻棠方才正在气头上,此时才发觉这番言语的确过于直白,只怕沈时璟是起了疑心了,他思忖一番,别扭地转移沈时璟的注意力,“自然是……我的婚事。”
这个转折来的措不及防,沈时璟大吃一惊:“哈?”
喻棠挑眉:“许家今日这出便是择媳择婿,你把荆家的姑娘推给我,这是什么意思?我的婚事还用不着你来为我打算,沈时璟你手未免伸的太长了。”
沈时璟觉着喻棠这脑子甚是多思,忙三指并拢举起自证道:“天地可鉴,我从未有如此坑害荆家妹妹的心思!”
这话……
解释了还不如不解释。
一旁的阿芙和车夫同时倒吸一口冷气,捂脸的捂脸,转身的转身,实在是不敢去看这尴尬的一幕。
喻棠一张脸由黑变绿,又由绿转白,最后竟奇异地泛起了一点红,沈时璟抬头看看他脑袋顶上的灯笼,梗着脖子道:“咱们现在回去不?”
“哼。”喻棠一甩袖子,转身径自上了马车的车厢,沈时璟碰了一鼻子灰,也自知理亏,但不回去还是不行的,只能腆着脸牵着阿芙上马车。
阿芙却忙挣脱沈时璟的手:“小姐,喻少爷正在气头上呢,您还是自己上去吧。”
“阿芙!你出卖我就算了,现下还要我一人去跳火坑吗?”
“砰!”车厢里突然扔出来一截拆下的木板座椅,直挺挺地摔在地上,有好几块都出现了明显的裂缝。
阿芙结结巴巴道:“小小小,小姐,这下,没,没,没位子了,您,您请?”
“……”沈时璟拉着她的手不肯上车,生怕喻棠一气之下把她也给扔了出来。
“小姐,不会有事的,喻少爷是想着您好的,不会有事的。”阿芙不停地抚着她的后背,好声好气地给她哄上了马车,自个儿转去骑马。
沈时璟鼓足了勇气才掀开了帘子,瞧见里头的喻棠正闭目养神,便轻手轻脚地进去,尽量使他不发觉自己。
“阿璟。”
喻棠突然的出声吓得沈时璟顿了一下,她抓紧了台子,小心地坐了上去,待她坐稳了,喻棠才又接着缓缓开口道:“毯子盖上。”
沈时璟左右看了看,马车里确实比她来时多了一条毯子,她笑着看了眼喻棠,入目却是他满脸的疲惫神态,连闭目都是皱着眉头的,她抱起毯子盖在腿上,小声地叫了声“喻棠”。
“嗯?”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