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找到麦克维提是一件相当简单的事情。他在伦敦的住所正如他在伦敦大学执教的时候享受的盛名一样广为人知,这个犯罪界的拿破仑作为詹姆士·麦克维提教授的那一面是体面又受人尊重的。他常常邀请他的学生在下课之后到他的住所讨论学术问题,他的客厅就是伦敦与牛津大学数学系的辩论场。
找到麦克维提不难,但是对于李明夜来说,难的是找到他之后如何回来。
麦克维提当然想杀死李明夜,但他不得不对这个世界的福尔摩斯们有所忌惮,这让他颇有些束手束脚。但即使是这样,李明夜有时候也会遇到一些“意外”,比如突然从楼顶掉落的花盆,或者是射击场脱靶的子弹。这种“意外”让迈克罗夫特不得不再分派出更多的人去牛津保护她,同时也开始追查这种“意外”的由来。
很快麦克维提就有所察觉,于是这种“意外”在一个月前就偃旗息鼓了。但暂时的退让不代表教授先生的杀心会有任何动摇,如果李明夜去见麦克维提,就很难说她还能不能回来了。
当夏洛克查到了这些之后,他毫无疑问地对李明夜自己去面见麦克维提的提议给出了坚决的反对意见。
凌晨三点的牛津街公寓中再度响起了夏洛克的《拉大锯小提琴独奏曲》。他面沉如水,漂亮的黑色卷发与轮廓清和的脸庞让他看起来几乎只有十七岁。年轻的侦探像个生闷气的孩子一样缩在单人沙发里,自顾自地拉着刺耳的小提琴,用噪音盖过了李明夜的任何劝说。
他也自知更改不了李明夜的任何决定,所以对此没有进行任何建议,但他几乎是身体力行地表达了不配合的态度——李明夜几乎可以想象自己出门之后夏洛克后脚就跟着的场景了!
李明夜可不想两任咨询侦探都落入麦克维提的大本营之中。
但是李明夜从不擅长劝解,她也比任何人都更知道夏洛克的固执与不可动摇。终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
“夏洛克,那是一个孩子。”她的声音仍旧清越而柔软,但其中蕴含着坚定而不可动摇的意志。“我不能眼看着一个孩子永远被一个恶魔所控制,所以我会去的。而你得留下,只要有你在,他就不敢轻举妄动。”
刺耳的小提琴声停了下来。
“不过是一个孩子,这世界上有数不尽的孩子。”夏洛克冷漠地说道。“麦克维提收不了场,他早晚会把这个孩子的踪迹卖给公爵,然后收取一定的金钱或者是资源,这些都由迈克罗夫特来操心。你的这次愚蠢的行动是完全不必要的。”
“他了解我,正如我了解他一样。我不可能眼看着他搭上公爵的线,所以他会好整以暇地等我踏入他的罗网——但这不重要,没有万全的把握他不会动手,你和迈克罗夫特都不会坐视我被他掌控,而且别忘了我的身份,我是个中国人,我的哥哥在政府身居高位,要是杀了我,他在整个英国无处可容身。”
“万全的把握?对于一个丧心病狂的亡命徒来说,不存在万全的把握!你要知道,绑架萨尔特尔勋爵能得到的不过是政治资源,而绑架了你他能得到更多。”他能得到我,然后通过我得到迈克罗夫特,这才是不可救药的后果。夏洛克垂下眼遮住了他的未竟之意,也遮住了他脸上刹那间的所有微表情。这让他的脸庞一瞬间活人气息尽去,再度变为一尊冷漠到冷酷的大理石雕像。
李明夜张了张嘴没说话,夏洛克飞快地继续道:“所以你一旦被绑架就会立刻自杀,通过自己的死亡来栽赃麦克维提?真是愚蠢透顶的想法!可笑的自我牺牲精神与自毁倾向,你的脑子里塞的都是通心粉吗?你的死会不会收到你所乐意见到的结果还不一定,你说不定死的比一只蚂蚁更没有价值!”
“你们会把它变得有价值的,亲爱的夏洛克。而且我虽然不介意为了除掉麦克维提献出生命,但我也不认为情况已经糟到了这种程度。”李明夜温和地说道。她极有耐心地试图说服这个固执的年轻人,并让他平静下来。“他确实会抓住一切机会来杀我,但他必须得亲力亲为地布置好一切,不然他不会动手的,麦克维提是一个十分小心谨慎的人。而这一次是我去找他,时间与地点由我来决定。”
夏洛克淡淡道:“如果我跟你一起去呢?我的出现意味着有许多潜伏的mi6特工,这样他就更不敢动手了。而既然你同意了我加入这场游戏,至少要让我见对家一面——我需要通过这些来增加我对他的了解,而不是一直听着你那些带有主观性的推理。你的推理让我对你头脑是否清醒产生了怀疑。”
李明夜显得有些不耐烦了,她之前从来不觉得一个福尔摩斯有这么难以说服,甚至她在内心还反思了一下自己的前世——只要将事实摆出来,那么她通常都很会听取别人的意见,虽然这和最后她会不会改变自己的决定是两回事。她看着夏洛克,后者仍旧垂着眼面无表情,显出近乎冷酷的坚定。
“好吧,好吧,我亲爱的朋友,就这样办,你同我一起去。”她苦笑了一下,无可奈何的妥协了,“如果是我一个人的话,白天我就会去拜访他了,但是既然你与我一起去,那我得为你的安全负责了,让我们看看什么时间最合适吧。”
“晚上八点,麦克维提教授会在美宝尼克拉里奇酒店的宴会厅赴宴。”夏洛克脸上闪过一丝笑意,“这是他的一次提示,他在等你去找他。”
“……”李明夜瞪了他一眼,隐约感觉自己仿佛被夏洛克套路了一次——她确实不像夏洛克那样喜欢用手机搜集所有消息,这就导致了她的消息会有些滞后。但是听到夏洛克这番话,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这小子肯定设计好了套等她钻呢!
但是就像天底下所有的长辈一样,一旦心软妥协了一次,那么再硬起心肠来就不大容易了。她哼了一声,索性把之前的话题撇到一边:“学术性宴会?”
“伦敦大学所有有名望的导师和教授都会参与,有人邀请了麦克维提。”
“这是一次挑衅,我们在那家酒店住了还没几天呢,这位教授先生对他的老对头真是十分关注。不过这个地点……看起来他这次倒真的只是想同我见一面的。”李明夜眯了眯眼,突然笑了起来,笑容里的幸灾乐祸表达的十分明显。“看来这次的事情真是让他焦头烂额了!他有事求我,真让我惊讶,我还以为教授无所不能呢!”
夏洛克也不拆穿她为了掩饰被套路的事实转移话题的行径了。他把小提琴放到琴盒中,看着小提琴温润凝脂的琴身,突然感觉心情格外的好。
这么一个晚上,他不仅知道了雪莉心中对他能力的肯定,还得到了有关麦克维提的想法与情报,这让他在未来揭开雪莉过去的时候会多出几分雪莉不会离开的把握——倾诉内心想法带来的亲密感与移情作用会帮助他留下雪莉的。
更重要的是,他发觉了雪莉的妥协和纵容与之前相比更进一步。
是不是长辈对晚辈的宽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在慢慢软化……这样的软化虽然不涉及暧昧,但最终会派上用场的。
美宝尼克拉里奇酒店的宴会厅灯火通明,如同一个上流社会的美好缩影。这间富丽堂皇的大厅中聚满了伦敦学术界的大人物,此刻他们就像一出华丽的舞台剧一样,展示着他们的高雅与翩翩风度。
而夏洛克与李明夜要进来其实是非常简单的——这样的宴会自然会有学生参加!即使他们不是伦敦大学的学生,但是他们二人出身高贵,学识出众,发表在世界性学术刊物上的论文同样广为人知。最重要的是,这次宴会中既然有来自牛津的数学教授,那么来自牛津的学生为什么不能进来看看呢?
弄到两张邀请函对于他们来说简单地就像随便破一个无组织性谋杀案一样。
粗看上去这两个人真的是一对璧人。夏洛克身穿一套得体的黑色定制西装,身姿挺拔高挑,周身淡漠的气质让他显得卓尔不群。而李明夜一身墨绿色希腊式礼裙,愈发显得姿态高贵聘婷。她的裙子与夏洛克的领带一色,看起来和谐美好而富有风度。
他们一进宴会厅就看到了远远注视他们的麦克维提。后者依旧风度翩翩,完全看不出任何破绽,完全是一副正派的学术高人的模样。
三个人遥遥对望了一眼,麦克维提露出了一丝平和的微笑,同与他正在交谈的人礼貌地暂停了话题,随后就走向门口的这一对。
“我的孩子们,很高兴你们能来这里看我这个老家伙。雪莉,我对你提出的对二项式的研究还记忆犹新呢!你的推导过程充满了年轻人的异想天开和活力,令我感到十分欣慰。”麦克维提拥抱了一下李明夜——后者毫不怀疑,如果可行的话,麦克维地绝对会把她直接掐死在怀里的。但他们彼此之间脸上都挂着温和有礼的笑容,完成了这一步社交礼仪。
“尊敬的教授,请允许我介绍……”
“啊,我知道这是谁!我听化学系的德黑兰教授提过,‘鬼才’夏洛克·福尔摩斯,一个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德黑兰十分惋惜你竟然不愿意继续进学,这会让世界化学史失去新世纪最璀璨的一页的,福尔摩斯先生。”麦克维提微笑着伸出了他的手。
夏洛克的目光落在那只手上。这是属于最勤奋的学者的手,长期用笔形成的茧与指缝里难以清除的粉笔灰,让这只手看起来富有一种饱经沧桑的学术光辉。他同样伸出手与其交握,目光上下一扫,脸上迅速绽放出一个热情的微笑:“久仰大名了,麦克维提教授。我的朋友雪莉经常提起你,她十分仰慕你的学识与风度,我们都对你的成果抱有浓厚的兴趣。”
三人寒暄了几句机锋,麦克维提就引着他们二人走到了宴会厅的角落。他在柱子旁边站定,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们中唯一的年轻人,微笑道:“我的老伙计,这就是你带出的学生?我对你的那一套‘演绎法推理’真是记忆犹新,不知道福尔摩斯先生能不能为我演示一下?”
李明夜正要开口,夏洛克已经快速地说道:“我很愿意满足你的要求。你看起来平常至少有四个小时都在伏案写作,似乎是个醉心学术的人,但是实际上你在参加宴会之前刚刚与一个富有的人交流过,对此次交流你占据了上风,我猜你见过了马格纳斯,你身上有他的古龙水的味道。另外你的怀表露出了半截来,包金、刮痕、12寸。汉密尔顿23钻920古董怀表,刚刚找到知名工匠做过保养,怀表本身价值不菲,牛津大学和伦敦大学教授一年的薪资是多少来着?”
“另外你爱好钢琴,对于格斗有独特的见解,复古的硬领体现出了你对于传统习俗的偏好,同时你比一个90岁的人还要不擅长使用手机,我注意到你很少使用手机上的方向键?别看了,你的手机没有露出来,我只是在刚刚看到你和别人互相留电话的时候看了一眼。另外我见过你的字,虽然你极力掩饰,但是我还是能看出来,你意志坚定固执、缺乏同情心且个性冷酷,同时具备领导欲与控制欲。你的字迹有力,显然你的意志力与身体都足够坚强,但是你最近这一周都没有进行锻炼,因为有事情绊住了你,而这件事情是什么?莫里斯的反叛?还是与马格纳斯合作的破裂?应该兼而有之吧,不然你这样有轻度强迫症的人不会对你衣角沾染到的酒渍无动于衷。”
麦克维提不愧是麦克维提,他的神色饱含赞扬,就像看着一个学生提出了有关某项公式的独到见解,或者看到得力的手下做了一项成功的案件一样。他轻轻地拍了拍手,赞许地道:“不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就是锋芒太盛了。没有经历过挫折的年轻人大都如此,不是吗?”
李明夜含笑拍了拍夏洛克的手臂,轻松接过了这隐含威胁的话题:“挫折?有谁受过的挫折会比您的更令人同情呢?”
麦克维提的目光如同一个子弹一般射向她。这是这位教授先生头一次表露出他凶狠的一面,刹那间教书匠的外壳下出现了一只毒蛇,那种冷酷的目光饱含杀意,带着深切的不快与愤恨。如果有人见到他此刻的气势,恐怕会同那些被巨蟒盯住的猎物一般,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了。
“我是个爱才之人,李女士,福尔摩斯先生。你们能给我带来智力上的乐趣,让我平静的生活重新充满安慰——但是我真诚的告诉你,李女士,我不想再做那些令人痛心的事情了。”
李明夜平静地说:“我记得我仿佛听过这些话?我的记性是很好的,但是对于您来说,现在说这些似乎有些不合时宜——需要我猜测一下原因吗?”
麦克维提长久地看着她,最终还是悲哀地摇了摇头,那种故作同情的姿态简直让人毛骨悚然。他说道:“我很喜欢《鳟鱼》这首曲子,每当垂钓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它。在我的眼里,您是一条完全可以游到别处的鳟鱼,何必非要流连在我的池塘呢?”
“《鳟鱼》?如果你需要,我不介意谱写一曲《鲨鱼》送给你,教授。”夏洛克冷冰冰地截口,明显更加缺乏耐心的年轻侦探已经懒得打机锋了。
麦克维提也不介意这点冒犯,他已经重新给自己武装上了那种学者的风度,显得格外和蔼可亲。他直截了当地掏出手机,打开相册选中一张照片,递给了李明夜道:“你帮我找到这个人,我给你你想要的人。”
李明夜接过来看了看,上面是一个在某个废弃厂房中笑嘻嘻地看着屏幕的年轻人。她挑了挑眉:“吉姆·莫里斯?我们也曾经查过这位先生,但是他用了一个伪装到无懈可击的假身份,我们是不可能找到他的。教授先生,如果我们俩和您都找不到这个人,那么他要么恢复了本来面目,要么就离开了英国。”她坦言道:“我现在可做不到,这是一项长期工作。”
麦克维提对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拿回了自己的手机。李明夜蓦地反应了过来,她定定地看了麦克维提一眼,拉着夏洛克转身就走。
夏洛克的反应速度何其之快,与她相比差的只是对麦克维提的了解。他此刻已经反应了过来,快速道:“你知道萨尔特尔在哪里了?”
“麦克维提不可能直接告诉我萨尔特尔的下落,这会让他送给我一个大把柄,但是暗示是没问题的。他也需要把这件事收尾,顺便把他想找的人告诉我——对他来说,那个背叛他的人是不可饶恕的,对我来说那个莫里斯也是一个罪犯,我肯定也会去逮住他,麦克维提有自信在我查找踪迹的时候先一步根据我的行踪找到莫里斯。”李明夜急匆匆地提着裙角往外走,急促地说道。“萨尔特尔在照片上的废弃厂房,但是其中肯定有陷阱。”
夏洛克皱了皱眉没有说话。他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灯火流丽之下,风度翩翩的教授先生含笑望着他们,那眼神中带着一丝饱含恶意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