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药物入腹,舌根泛上苦涩的药味。
体内本就微薄的灵力,如同雪花融化入泥,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经络丹田空空荡荡,眨眼变的与普通人无异。
无论如何运转功法也凝不出一丝法力,穆白骤然变了脸色。
他用力打开方来的手:“你给我吃了什么?!”
方来放开穆白,少年反抗的力道约等于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手背上被打到的地方不疼,反而似有些微微发痒。
让开几步,方来下意识揉揉手背。
他看着穆白轻勾红唇,笑容清浅语气温和:“是好东西。只要你乖乖听话,就不会有事。”
穆白识海中,路小园分析出了药物的性质:“师尊,是一些疗伤活血的灵药。暂时失去的灵力,一个时辰后便能慢慢恢复。”
微不可查地一愣,穆白怒火平息,抬头看向面前浑身上下恨不得写满“我是恶人”的方来,心情忽然有些复杂。
察觉到穆白态度突然和缓,方来眼底划过讶异。
敛去眸中思索之色,方来扬眉一笑,逗小猫似的忽然伸手去摸少年的头。
穆白立刻警惕避开,然而哪里躲得开,被方来成功抓住,狠狠揉乱头顶细软的发丝。
少年脸上显出克制怒意的冷淡表情,方来正笑着,低头看见穆白的脸,神色忽然恍了一恍。
方来突然放开穆白,转身背对少年走开。
他没有走远,短短几步,身形居然有些仓惶。
穆白皱了皱眉,不等深思,就见方来站稳,凌空掐了个法诀,语气如常地唤道:“泪娘,来。”
不多时,身着水蓝长裙的婀娜女子款步走来,向方来躬身一礼。
穆白注视方来,笑意盈盈的高挑男子转身面对他,再看不出半分异样。
指指穆白,方来道:“小恩人既然不想留在这里做客,我们也不便勉强。泪娘,你带他去准备一下,一会儿我们亲自送小恩人出城。”
泪娘应道:“是。”
——
穆白很快就知道,方来说的“准备”,就是让泪娘把他易容成一个不起眼的小厮。
泪娘自己装扮成婢女,方来是出门玩耍的富家公子,杨青魇打扮成车夫。
两匹棕马拉着马车驶出一梦城。穆白试图弄清一梦城的位置,暗中让路小园留意周围。
然而马车驶进一片雾气,路小园什么都来不及发现,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马车就已经出现在空旷郊野外一条官道上。
杨青魇驾着马车沿着官道徐徐前行,时节正值初夏,吹拂过原野的微风夹杂着草木的清甜芬芳。
方来靠坐在车窗边,侧身将遮窗布帘掀起一半。
阳光照亮他半张脸,睫毛透亮如细密的金丝。
他往嘴里塞了一粒糖,转头问穆白:“小恩人,前面不远是舞阳城,不少仙宗世家在城中设有招揽弟子的据点。我们就送你进城,之后你要去哪里就随你高兴了。”
穆白微微诧异,倒不是意外方来真的愿意放他离开,而是没想到前面居然就是舞阳城。
舞阳城往东三十里便是万梅岭,岭中有一座红雪村。
红雪村离传玉境不远,村民都知道附近有一处仙境洞天,当中有一位姓慕的仙长,庇佑他们不受邪魔侵扰。
应言还小的时候,慕岁白有事不得不离开一段时间,便会将应言带到村中托付给村民们照顾。
在回忆中沉浸了一瞬,穆白迅速清醒过来,思考接下来的行动。
他要回到自己的身体里,首先要做的就是先找回慕岁白的“尸身”。
距离慕岁白“死亡”已经过去了五六天,他的身体不太可能还留在命丧的地方,十有八/九已经被同道寻回,正在送往传玉境的路上。
外人没有资格进入传玉境,能够打开入口的除了他和路小园,就只剩下身为他弟子的蓝英。
想到蓝英,穆白不免皱眉又看了一眼抢走蓝英剑匣的方来。
现在开口对方必不会归还,只能等以后自己来拿。
穆白只顾低头思考,没有注意到方来的视线悄悄移动过来,久久落在他的眉目上。
路小园注意到了,然而没有发现方来有恶意,便没有开口提醒。
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穆白抬起头。方来已经不着痕迹地收回目光。
背靠软垫闭目假寐,方来藏起眼底的自嘲。
怎么回事,总在一个毫不相关的少年身上看到师尊的影子。
明明师尊无可替代。
明明知道师尊已经哪里都不在了。
拼命维系住理智的最后一根蛛丝崩断,他终于要疯了吗?
——
两盏茶的时间后,马车抵达舞阳城。
方来信守承诺,进城之后便让穆白下了车,双方就此分道扬镳。
马车驶过街道渐行渐远,穆白目送马车消失在人潮中,转头移开目光。
按照道理来讲,舞阳城有魔修出现,他应该尽快将此事告知城中同道,封锁舞阳城缉拿方来一行人。
他在心中犹豫许久,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隐约感应到师尊的纠结,路小园乖巧地默不作声。
等到穆白做出决定,路小园这才开口问:“师尊,咱们现在回去吗?”
穆白想了想:“等一等,我先去探明消息。”
现在最要紧的是回到自己的身体里。距离慕岁白“战死”,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三天,穆白必须先确定慕岁白的尸身现在在哪里,情况如何。
还有蓝英和岑雁海,不知道他们现在是否平安。
穆白对舞阳城并不陌生,城中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当属灵犀坊云归酒家。
来到云归酒家门口,大堂里的说书人正口若悬河,说故事一般将最近的天下大事一段段讲给在座的听众。
说书人正在讲凡人两国间的战事,普通人全神贯注,修士们大多心不在焉,穆白倒是站住留神细听,听见死了几百上千人,不觉狠狠蹙了蹙眉。
叮一声清响,竹筷敲击碗沿的声音又细又脆,如一滴冰凉的水珠,冷不防打在耳畔。
大堂人声嘈杂,这点细微的声响本不该被听见,穆白却偏偏听得清清楚楚。
他循声回过头,两丈开外一张圆桌后,方来歪歪斜斜坐着。
四目相对,方来冲他勾唇一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穆白总觉得方来此刻看上去有些乱了方寸。
事实也的确如此。穆白进入大堂时,方来便看见了他。
猜到是巧合,方来原本并不打算再和穆白有任何瓜葛,注意力却在不知不觉间又被少年牵引,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主动引起了对方注意。
望见少年清亮的眼眸,方来自己都没注意到,他脸上面具般的笑容里多了几分真心。
冲穆白笑笑,方来开口邀请少年道:“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既然这么有缘,小恩人,过来坐?”
穆白走了过来,没有坐,站着扫一眼方来三人:“我以为你们已经离开舞阳城了,这么确定我不会揭发你们?”
方来笑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能想到魔修敢自封修为,伪装成普通人混在正道眼皮子底下。小恩人不也没想到我们居然敢留下?”
少年神色冷淡站在一旁,易容遮去本来面目,却丝毫没有改变眸中清冷透亮的光。
嘴角弧度渐渐挂不住,方来抬起手往嘴里塞了颗糖。
圆圆的糖块入口,先在左侧脸颊撑出小小的圆弧,而后转移到右边。
方来竖起食指,觉得有趣似的指腹轻轻按按脸颊鼓起的弧度。
小动作恍惚似成相识,穆白一时看住,盯着方来微微出神。
很快他回过神,带着几分警告开口:“我劝你们还是尽快离开。我马上就会离开舞阳城,离开之前,我会提醒城中仙修,已经有魔修来到附近,让他们加强防范。”
泪娘不住冷笑,正要开口,被方来扬手拦住。
咬碎糖块咽下去,又往嘴里含了一颗,方来道:“魔修出现,就一定是要杀人放火,干些天理难容的事,就没有例外吗?”
大堂中,说书人讲完战事,话锋一转,说起修真界的大事。
提起修真界,便免不了说起千年前,仙道魁首与魔门尊者那场持续了整整两百年的恶战。
魔修与仙修水火不容,不单单是正邪相争那么简单。
现如今,仙修为正道,掌握天下灵脉,吸收天地灵气修行。
魔修为邪道,为天地所不容,无法吸纳天地灵气。魔门修士要提升修为,除了杀害其他修士掠夺修为,便只剩下屠杀凡人,将凡人的血肉魂魄炼化为己所用这一条路。
可是一千年前不是这样。
千年之前,仙、魔两道只是道法不同,皆可吸纳天地灵气修炼,天下灵脉一半在仙门手中,一半由魔门掌握。
后来,魔门尊者率领一众魔门修士突然占领凡间攻打仙门,奴役凡人杀害仙修,欲占领九州三界,将这天下归于魔门统率之下。
仙门修士奋起反抗,最终这场持续了两百年的战事以仙魁诛杀魔尊,魔门几乎被仙门屠灭而告终。
战事结束后,仙门独占天下灵脉,为了防止魔门卷土重来,仙魁君以自身本源之血施法,令这天地间所有灵脉灵气,从此都只能为仙门所用。
穆白并不认为魔修皆恶,可如今的魔门一道,但凡活着,没有一个不是满手血腥。
千年仇怨,仙门魔门不死不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