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十五岁了。
对于曾经的顾柏来说,年龄之于他不过是一个数字。
是十四岁还是十五岁，除了外表和身高的变化，并没有任何区别。
然而,这一刻，他却忽然想长大一点，再长大一点。
在乡下,十五岁已经算是一个成年人,就是挣工分,也可以挣满工分了。
十四与十五,不过是一岁之差，但本质却是完全不一样的。
漆黑狭小的房间里。
少年平躺在木板床上,身上盖着用了不少年的旧棉絮。冬季的夜寒冷刺骨,这种旧棉絮因为用得时间久,已经没有那么保暖了。
即便林绫担心他，特意给拿了两床，依旧不够特别保暖。
他还记得那女人抱着旧棉絮来找他时,说得那些话。
“顾柏对不起,是姐姐没能力，你暂时先用我这床棉絮吧。”说这话时，她的脸上带着愧疚和自责,还有点不好意思，“等姐以后挣了钱，就给你换新的。”
最后这一句，林绫自己说得是特别没有底气。
毕竟现在这个特殊的年代，她自己能干点啥呀？等她挣钱，怕是人顾柏早就攒够了。
林绫现在就指望着，她之前给报社投的稿子,至少能过一篇了。希望这个年代的稿费能稍微多一点吧。
许是自己也觉得自己特别废物。
放下这床棉絮，不等顾柏开口，林绫自个儿就先跑走了。
这床她用过的棉絮自然便留了下来。
顾柏是曾想过还回去的。
他年轻、火气旺，并不觉得有多冷。
可那女人娇娇弱弱的，自从入冬，便随时都抱着那装满了热水的玻璃瓶，浑身上下也裹得严严实实的，就留一双眼睛在外面。
但……
他带着厚茧的手心轻轻摩挲着柔软的棉被，不知怎的，心里竟就多了一丝不舍。
没等他还回去，林绫就从刘翠芬那里又拿了一床。
那一刻，顾柏不知为何竟悄悄松了口气。
前两天下雪了。
温度急速下降，一床棉被根本抵不了事，躺在温暖许多的被窝里，似乎连心也变暖了。
甚至还热得厉害。
少年掀开了被子，晶莹的汗水在黑夜里似乎还发着光。
**
林绫和顾柏还没来得及去医院治腿，林家就又发生了大事。
一个叫何建国的男人来提亲了。
自从林晓月的事情曝出来之后，林家人，尤其是林爱民这一房就不愿出门丢人现眼了。
林晓月倒是似乎并怎么受影响，依旧每日去上学，无惧其他人的目光。
孟小娟觉得丢人。
只要林晓月不出现在人前，那么这件事很快便会被人淡忘，因此她要林晓月退学。
可林晓月却如何也不同意，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清白的，为何见不得人？！
母女俩人因此此事吵了很多次。
林晓月一意孤行，孟小娟如何威胁也没有用。
本来因为要把林晓月嫁给何建国，孟小娟心里还有些不舍得和若隐若现的愧疚，然而现在，她却反而觉得这个女儿确实该早点嫁出去。
这种不孝女，她留在身边又有什么用？！
何建国俩提亲的那日，恰好是周六。
因为提前得了消息，林家人基本都在。林老根和刘翠芬亲自把人引进了屋里，孟小娟和林爱民也笑得很开心，热情的招待何建国。
哪怕何建国长得寒碜，已经是个三十岁的老男人，还是个瘸子，但他们的态度中也带了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没法子，谁让何建国的叔叔是机械厂的车间主任呢？！
林鸿飞早告诉了他们，只要这门亲事成了，他就能在何建国叔叔的推荐下，进入机械厂，成为正式的工人。
最近机械厂的厂委正在招人，凭他的学历和才华，那进去可是能直接做干事，坐办公室的！
这工作多体面啊。
老林家往上数八代，那都是老农民。如今如果能出一个工人，那就是改换门庭了！
因此，对于何建国的到来很重视。
孟小娟担心林晓月闹脾气，因此事先就警告了她。林晓月心中本还存着一丝期望，期望母亲能心软。
可如今看到家人的态度，心都凉了。
这种大事，林绫和顾柏自然也在。
虽然两人并不想参与，但林家人为了让何建国看到他们的重视，硬是逼着所有人都在，包括年纪最小的熊孩子林鸿宇。
何建国一进门，其他人还没说话，林鸿宇这个熊孩子就先叫起来了。
小孩儿伸手就指着何建国的腿，大叫道：“瘸子！他比顾柏还瘸！”
确实如此。
顾柏只是腿受伤了，所以走起路来才有点问题。但其实走得慢，也看不大出来。
但何建国却是天生的残废，他生下来，右腿便比左腿短了一截，走起路来非常明显。
何建国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这次提亲是他亲自来的，因为避嫌，何建国的叔叔并没有来，只有他婶婶跟着来了。
听到这话，何婶婶便冷声道：“哟，看来你们是不满意这婚事，那行，我们这就回去。建国，走，回家！”
说着，就要扯着何建国走。
刘翠芬和孟小娟一看，顿时慌了，刘翠芬推了孟小娟一下。
孟小娟反应回来，忙过来拉人赔笑着解释道：“哪里的话，我们满意，咋会不满意？！我一看建国这心里就欢喜，长得一表人才，这男人嘛，外表不重要！”
“我家那臭小子年纪小不懂事，他胡说呢。你们别急，我这就教训这个不懂事的死孩子！”说着，面色一板，一把扯住林鸿宇的耳朵，喝斥道，“你这死孩子，谁让你胡说的？！”
“快，给你何婶婶和建国哥道歉！”
为了表现诚意，她手劲儿挺大。
林鸿宇就是个六七岁的小孩子，又是家里最小的男孩儿，在家里也是个小霸王的，哪里受过这种苦啊？
疼得眼泪一下子就飙出来了。
非但如此，心里还生了数不清的叛逆和委屈，一把推开孟小娟，哭着道：“我没有错，凭什么要我道歉？！他本来就是瘸子嘛！我平时说顾柏的时候，你们咋没有让我道歉？”
“我没错，我才不道歉呢！我也不要瘸子做我的姐夫！他配不上我姐姐！”
吼完，小孩儿委屈的一抹泪，转身就朝外面跑了。
周围顿时安静了下来。
须臾，何婶婶冷笑一声，阴阳怪气的道：“我倒是没想到，你们家原来这么嫌弃我们建国啊？那行，我们也不来碍你们的眼！我家建国条件也不差，什么姑娘找不到！”
她的语气越来越刻薄：“再说你以为你家闺女还是什么黄花闺女？出去问问，谁不知道她的事？都是被人玩过的残花败柳了，亏得我们建国不嫌弃！”
林家人的脸色都铁青铁青的。
林爱国这老实人都被气得面色发红，上前一步就要说话，“那你们就……”
“建国！”
话未说完，林老根就开口冷声打断了他。
平日里，林老根话很少，家里的事也一直是刘翠芬在操持。但实际上这林家的一家之主还是林老根。
遇上大事，做决定的还是他。
林老根缓了口气，对何家人道：“我们从来没有嫌弃建国的意思，否则，也不会同意与你们见面了。鸿宇还是个孩子，许是在外面听了谁嚼舌根子，小孩子的话，你们千万别当真。”
“我是林家的一家之主，我就看建国满意！”
何家人的面色这才缓和了一些。
何婶婶刚才之所以那样说，其实也不过是故意顺势来个下马威罢了。
毕竟马上就要开始谈彩礼，这林家人一看就是贪婪的，她可不想大出血。
如今林家人犯了错、失了气势，一会儿自然不敢再过分。
闻言，她这才笑了笑道：“还是林老爷子通情理，我们这次来自然是也是真心想要结这门亲事的。别看我家建国腿脚不好，但是人勤快，家底也厚实，咋能配不上你们家的姑娘了？”
林家人自然只能陪着笑。
林晓月的亲爹妈更是笑得灿烂，仿佛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家如花似玉的大闺女配个三十岁的瘸子有什么不好，也似乎没有听出何婶婶话里对林晓月的贬低。
倒是老大林爱国被林老根截了话，闻言，心里颇有些不舒服。但人家亲爹妈都没开口，他一个做大伯的哪里好说话？
“哪里好了，若是真好，咋三十岁了还没娶上媳妇？”
他忍住轻声念了一句。
好在声音小，只有旁边的妻子陈红梅听到。
一听这话，陈红梅就悄悄用力掐了他一把，警告道：“别说了，若是这亲事黄了，爸妈和四弟四弟妹肯定要怨你的！”
再说了，反正就是个坏了名声的丫头片子，也不是她闺女，与他们有何关系？
“但……”林爱国还是不满。
“这亲事可关系到鸿飞的工作。”陈红梅瞪了他一眼，“当家的，你可想想我们以后是要靠着鸿飞的！”
听到这话，林爱国终于沉默了下来。
从始至终，作为另一个当事人的林晓月都只是安静的站在一边，仿佛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这时，何婶婶看了看周围，问道：“哪个是林晓月？”
她身后的何建国也抬起了头，目光忍不住搜索了起来。林家人的女孩儿虽多，但是十五岁以上的，也就林大丫、林晓月和林绫三个。
何建国之前就知道了，他未来的媳妇是初中生，是个文化人。因此，他一眼就越过了看上去就是个土里土气村姑的林大丫。
然后是林晓月。
这个倒是看上去文文秀秀的，然而，何建国目光一瞥，却倏地顿住了。
视线缓缓的，缓缓的……落在了角落里林绫身上。
只一眼，他的目光就移不开了。
一双眼珠子更是恨不得要落在那张精致漂亮的脸蛋上，一张有点寒碜的脸憋得通红，没等其他人反应，竟就情不自禁地大步走到了林绫面前。
“你……你就是我媳妇儿吗？”
正嗑着瓜子，安静吃瓜看戏的林绫：“？？”
林家人：“！！”
而作为正主的林晓月，更是脸色都青了，眉眼间满是屈辱。
她虽然看不上何建国，也不屑嫁给这种人，但是这不代表着她愿意被林绫那个女人比下去。
可何建国显得反应明明白白是没把她看在眼里，摆明了她比不上林绫！
走近了看，似乎更漂亮了。
何建国只觉得心头一阵火热，一想到能把这么漂亮的女人压在身下就觉得浑身发热，脸都红了。
“你……”
他的目光实在是太放肆了。
眼里的欲、望和贪婪犹如实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一眼，便让人忍不住作呕。
林绫眉头皱起，觉得手心有点发痒。
何建国正还要凑近点，一个高挑的身影却忽地堵在了他面前，隔开了他的视线。
他有些不满，正想骂人。
却见挡在他与林绫中间的少年低下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缓缓启唇，无声地说了一个字——
“滚。”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