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三零年,一月一日,下午三点二十二分。
念城的冬天,很冷。
歌且有些低烧,他躺在安歌寺内院的床榻上,合眼浅眠。
睡得不深,薄棉服里的手机震动轻而易举将他惊醒,两条来自继母的短信。
【江:晚上回家一起吃团圆饭。】
【江:两个小时后派车去接你。】
歌且撑着眼皮迅速浏览完这两条消息,睫毛有气无力地扫过下眼睑。
“团圆饭?”
他脑子里回想起那个女人精明的脸,江兰是他继母,一个在他亲妈死后迅速带着五岁半儿子鸠占鹊巢的女人。歌且仅仅比那个孩子大半年。
上个所谓的团圆饭还是十年前,安歌集团面临破产危机,需要他人的帮助,江兰不舍得自己十九岁半的儿子去和别的女人订婚,迅速把歌且推了出去。
歌且现在还记得那些恶心兮兮的话。
“手心手背都是肉,我疼歌且疼得紧,实在是我儿子小意连二十岁都没满,只能让我们大少爷小且去订婚,小且是歌总前妻关小姐所生,这么多年歌总一直对关小姐念念不忘,将来这安歌集团一定是小且的,我儿子小意从小就爱艺术对商业这些事一窍不通,以后肯定是不会跟小且抢的……”
歌且的生母是念城上流圈最令人瞩目的名媛之一,一场飞机失事后她痛失双亲,继而被歌城安蛊惑,以为找到了真爱。嫁给歌城安之后,她一年内生下了歌且,此后便专心相夫教子,将家里的产业全部给了歌城安,歌城安也因为歌且母亲的嫁妆将安歌集团做大做强。
只可惜,她所托非人。
她知道丈夫孕期出轨后日日以泪洗面,终究在歌且还小的时候抑郁而终。
继母迅速上位,歌且一朝凤凰变土鸡,成了个空头衔公子哥,从上小学起便被扔到寄宿学校,江兰如此排挤他还是不满足,在歌且十岁的时候彻底将他扔到了安歌寺。
安歌寺是歌家修缮的寺庙,里面供着的都是歌家的列祖列宗。
江兰跟歌城安说歌且手脚不干净,每次回家家里都丢钱丢东西,必须得给他送到寺庙里静静心。如此他十岁便被赶出了家,一直便没有再回去过。
二十岁那年回去了一次被逼着订婚。
三十岁这年。
那女人又要搞什么名堂?
在薄棉服里套上一件厚卫衣,都是几年前的老款式,洗得次数多了,并不保暖。歌且烧上一壶开水,灌满自己的保温杯,到佛堂知会白住持。
白住持是安歌寺内请的尼姑,很有功德的大法师,年近五十,可以说歌且是她一手带大的。
“住持,家里要我回去一趟。”
歌且手里捏着保温杯,看向前面礼佛的女人。
女人没言语,歌且走上前去,上香,然后安静跪在她旁边的蒲团上。
他跪得不是歌家的列祖列宗,而是佛堂的佛像,不过歌且没有宗教信仰,他尝试过,但是放弃了,眼前是黑的,现实救不了他,信仰更不能。
白住持懂他的心思,知道歌且是个苦大的孩子,便也从来没劝过。
“小且,早点回来。”
歌且鼻尖冻得有点红,手指却发白着,他伸手捋了一把头发,站起身。
“估摸着那边还得半个小时才能来,咱们聊会?”
白住持眼角有点泛红。
“这次要是再让你结婚,你就跑吧,我这么些年有些积蓄,你带上,远走高飞。”
歌且好看的脸上带着病气,面色很差,他却还是笑了笑。
“被逼着结过一次,我不会再答应第二次,歌家现在资金周转很好,应该不需要我再做什么吧。”歌且想了半天也没有想通这次为什么会再叫他回去。
“我确实想离开,不过你的钱我不会拿。”
两声急促的汽车鸣笛声,歌且朝外面看去。
“等我回来我们再谈。”
车上暖气开得很足,歌且僵硬的手逐渐缓了过来。他看向窗外,风景倒退,刚落下一场雪,天地斑驳。
低烧身体不适,他有些睡意,恍惚间歌且看向窗外,都是陌生的景色。一双眼眯起一瞬,又再次睁开,整个人身体僵硬起来。
“你们要带我去哪?”
歌且话音刚落,一个车载视频打了过来。他视线跟了过去,映入眼帘的,是江兰那张娇媚的脸。
“歌且……”
信号不太好,声音时断时续,但是歌且大致听明白了江兰的话。
她要他死。
“凭什么?罪是歌意犯的,凭什么要我死为他顶罪?”
歌且的声音里没有愤慨,甚至连疑问句都说得像陈述句一般,他似乎不是在发问,而是在叙述一个无力改变的事实,声音里透着刺骨的寒凉。
“这是你最后的价值。”
江兰声音里带着对蝼蚁的藐视。
视频挂断的一瞬间,歌且笑出声来,他觉得这一切都是个笑话。顺着他们的要求,歌且在二十三岁的时候和一个未曾谋面的女人结了婚,五年后这个女人在歌家的操作下死了,女人身后的产业再次被安歌集团吞并。
歌且以为自己做的牺牲能让江兰那个女人放过自己。
没想到,退让,换不来一丝一毫的心软。
车重重跌下悬崖。
歌且感觉到热血流入眼眶,天地一片猩红。
他已然不知道眼中的是泪还是血。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
这是歌且脑中,最后的念想。
~
“小且?”
“小且怎么样了?”
歌且似乎在耳边听到白住持的声音。
他睁开眼睛,只觉得浑身发疼。
“住持,你怎么在这?这可是悬崖,你怎么找到我的?我,我还没死吗?怎么可能?车呢?”
面前的白住持愣住一瞬。
“小且,你怎么了?烧糊涂了?这是里安歌寺,哪里有什么悬崖?什么车?”
“什么?”
歌且一瞬间撑起身子,手上打着的点滴针头被拉了出来。
“你别动!”
他没有听白住持的话,一下子站了起来。头脑有些发晕,没穿鞋,踩在地上,脚底冰冰凉。冰冷的感觉直冲天灵盖,倒是让他清醒几分。
难道说刚才是在做梦?
歌且翻出手机打开短信,那两条让他回家的消息并没有出现。他伸手按住额头,仍然没有捋清楚思路。
将手机退出主界面。他浅浅扫上一眼。
一眼即震惊。
什么?
二零一九年?
二零一九年十二月十号。
不会吧,这是真的吗?
歌且百感交集,手足无措中只能想到最原始的方法,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生生的疼。
“小且,你这是怎么了?”
白住持的声音带着焦急。
歌且的目光向女人看过去,她眼角的皱纹明显减少了许多。
一瞬间,他的泪流了下来,用手背擦去,却擦出一脸的血。
满鼻子的血味。
静脉注射被突然阻断,又没有及时按压血管,嫣红的血流满一手。
歌且却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样,他缓缓蹲下来,靠在墙边,双手按在脸上,他强烈地克制着胸口的起伏,却依旧阻止不了眼中的热泪。
他张开口,泪水不断滚落,明明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却让人感受到一种悲切的声嘶力竭。
白住持一扭头,哭了,捂着嘴快步走出去,带上门,守好歌且仅剩的尊严。
天昏地暗。
歌且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是感觉到浑身有些痉挛,不住得有些发麻。
上辈子再难过的事他也没掉过一滴泪,这次放肆地将委屈都发泄了出来。
“谢谢。”
良久,歌且睁开一双有些肿的眼,他看向天花板,向某个未知的神明。
整理好情绪,他跑到卫生间看向镜中的自己。
没错,十年前,他的确是这个长相。
不过……
没有满脸的血。
刚收拾完自己,歌且听到敲门声。
“小且,吃晚饭了。”
“来了。”
饭桌上,两人只字未提刚才的事情。歌且脸上没什么表情,但能看出眉宇间带着舒展,平日里三口两口就放下筷子的人,竟也有些狼吞虎咽起来。
“慢点吃,别噎着。”
歌且看向面前的白住持。
“住持,我记得你……”
他停顿了一瞬,回忆着住持的年龄。
“我记得你三十七岁的生日快到了对吧。”
住持淡淡笑了下。
“不需要你准备礼物,有钱给自己买件新衣服,身上这件都穿几年了,也就是你瘦,不然早就穿不上了。”
吃过饭后歌且回到房间。他看向墙上的日历,大约二十天后,歌家会让他回去吃饭,那顿鸿门宴上,将会草草定下他的婚事。
这种事情,绝对不能再次发生。
他得逃。
东西没多少,整理出一个小行李箱。
先找个工作,搬出这里。
歌且打开一个根本看不出是转过几手的破旧笔记本电脑,连上手机网络,搜索着各种招聘网页。
躲到找不到的地方,可能性很小。歌且不是没逃过,歌城安非常害怕落下一个虐待前妻儿子的名声,所以不管他逃去哪,都能被抓回来。
如果躲不到暗处……
那就必须走进光里。
得走进一个一万双眼睛都在盯着的地方。
他拧着一双好看的眉眼,电脑桌面上的光打在他的脸上,莫名将五官映衬得更加深邃。
没有多少时间了,二十天后的那顿鸿门宴,到底该怎么办。
突然,一条广告弹出到歌且的桌面上。上面三个醒目的大字,梁散池。下面一行花体,影视音三栖顶流艺人携新歌回归!
然后是一段宋体介绍。
梁散池所属经纪公司缘由娱乐全球招收练习生,无论你是谁,只要你有一颗热爱音乐热爱表演的心,都可以前来大展风采。遇到优秀人才将直接签约,成为顶流巨星,人间荷尔蒙梁散池的直系师弟师妹……
歌且还没看完这段话,一边视频已经缓冲了出来。
梁散池,穿着一身黑,黑夹克,内衬v领针织衣,下身黑色牛仔裤,自里而外透着一股含蓄的性感,他带着镜头一起解析着缘由娱乐的内部楼层房间,近镜头拉过去,梁散池眉眼看似多情,但实则没什么温度,所以总是给人一阵性感却又禁欲的复杂感觉。
歌且记得他,即便是歌且这种不太关心娱乐圈的人,也知道梁散池这个名字,甚至还看过他的影视剪辑。
娱乐圈奇迹,人间荷尔蒙,顶流神坛上从未跌落过的存在。
视频的最后,梁散池弹着钢琴,唱着新歌的开头。
镜头分别从他的侧脸切入,又慢慢落在他的指尖,然后再次回到他的侧脸,慢慢拉到喉结处。
歌且眉微皱,同时视频也戛然而止。
他将这则网页向下划着,看向报名表的下载处。
看向报名表,他兀自思量着
摆脱黑暗的方法,就是走进无处可逃的光里。
娱乐圈是一个充满着镁光灯,近乎毫无隐私的地方,是他最好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