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亭的星轮被润玉毁掉了,破成许多细小的辉尘散落人间。
日光之下的太湖亭,也随风散尽,留出一片空白。
润玉问北柠最后消失的地方,渡佛守了与她的约定,并未透露,只道:“斯人已逝,天帝节哀。”
渡佛来时无影,去时无踪。
斯人已逝!
润玉紧闭着眼,两行泪崩落,再睁开眼时,却满目冰冷,他抬手唤出了赤霄剑,握着剑柄,悲愤交加地将剑刃刺入玉石大道上,脚下瞬时裂开交错的缝隙。
他轻蔑且不屑地看着天地,“本座就是天,苍天大地莫非王土,命乃其心,由我掌控!”
天帝一怒,晴朗天空顿时雷雨交加。
“小鱼仙倌……”
“锦觅!”润玉侧目,冷冷的注视着锦觅,声音中,那份温润细腻全然消失,变得低沉而冰冷,“这般称呼的只是赠本座红线微光的那颗葡萄,从今往后,本座不想再见到你。”
锦觅从来都不会勉强她与润玉之间,有多和睦,他这样说了,自然是领命,规规矩矩行礼,道了一声:“天帝,保重。”
润玉:“若锦觅上神不屑官位,一心下凡做个相夫教子的女子,本座可即日送你启程。”
锦觅:“不劳烦天帝陛下,锦觅在花界安身已达百年之久,住着尚好。”
“花界乃属天界所有,锦觅上神如今附于水神,本座有权要求非相关人等撤离,且不论旭凤已为魔,你长久居住花界只会让外人以为我天界无花神人选,空着高位,只是为了等着一个有一天腻了,或一时兴起的人上任,何其荒缪。”
润玉字字清晰,其言坚决,未留有余地。
锦觅之所以会选择在花界安身,只是因为那里有她太多的回忆,还有与凤凰初遇和相处的那段日子,听言,她拧着眉头,红了眼眶,“润玉,你变了。”
从前的小鱼仙倌,那么好,什么都为她着想,可是,成为天帝之后,他们之间就疏远了很多。
就算凤凰与他相谈甚欢,她也靠不近这个成为天帝的润玉。
而润玉不再想解释“你变了”这三个字背后的艰难曲折,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走过锦觅,顿了一下脚步,摊开手掌,变出从忘川回来北柠托魇□□给他的花蜜,一点增加几年虚妄的时间。是锦觅觉得亏欠他那半条命费心想补偿的。
他一点也没少的,还给了锦觅。
他从前不要她的命还,只想要她,而现在,他既不想要她的命,也不想再见到她。
她从头开始就爱了旭凤,却一次又一次的靠近给他渺茫的希望,看到他卑微乞求的样子只能一遍一遍说对不起,得知他隐瞒了水神被杀真相,她开始一边质问挂罪名一边求他放过。
若神只有一面多无趣,爱恨痴缠总相宜,可太过炙热对方嫌是负累没自由,太过淡泊从容又招惹孤寂失去所想。
便养成看人随机应变,逢场作戏。
厌了,或看透了,连敷衍只字都觉得浪费。
人心易变,荒唐又合理。
润玉太累了,他厌倦了在众人之中周旋。
此次君令,下得干脆利落,一个也没事先通知。
令众神措手不及。
九霄云殿里。
众神俯首:“还请陛下三思。”
润玉下了三道君令。
第一道,是将蔌离更为昊天天后,禁止文仙记载荼姚之名,彻底将她从天界之中抹去。
第二道,锦觅久不归位,撤去继任花神之位的资格。
第三道,天帝暂放事务交由太巳仙人与邝露打理,三年丧期后再议政。
前两道,其实对于众神而言不痛不痒,如今六界安泰,本就是荼姚与太微不仁,而后旧人更迭换新无非常理之中,可第三道……
北柠终究是使用了禁术的人,天帝自降身份,为其守丧,实在不妥。
若不严惩,只会令后来者,持先例无恐而乱。
润玉心里明如镜,只是,他只想为她不公平一次。
所谓天命,她何其无辜。
“陛下,你放心,邝露定会为你处理好事务。”
“邝露,你辛苦了。”
“不苦。”
邝露微笑着,从仙侍手中拿起了龙鱼族专用的粗麻丧服为润玉穿上,一身白,恍惚了从镂空雕纹里投进来的阳光。
润玉整理好衣襟,来到璇玑宫在的树下,玉石桌边坐下,手里拿着逆鳞,龙泽和银玲,他企图在这三物上面摩挲到她一丝丝残留的余温。
邝露站在他身后,默默的守着。
蔌离来到天界后换去了红衣,一身华服,精致的容颜雍容华贵。
她的归来,是润玉从前每日所想的模样,精神抖擞,容颜未伤,忘却前尘旧事安乐地活着,陪在他身边。
都是那个人给的。
“天后。”邝露行礼。
蔌离连忙扶住她,“邝露,你我之间何需此礼。”
“天后言重了,欸,天后给陛下做了那么多好吃的啊。”邝露羡慕地看向蔌离身后的几位仙侍,她们手里端着各色各样的佳肴,从未见过,她真心替润玉感到开心,“陛下有口福了。”
“邝露你也一起来吧。”蔌离牵着她的手,走向润玉。
“鲤儿,来,饿了吧。”蔌离将一盘又一盘的菜肴端到润玉的桌上,拉着邝露坐下。
她们聊得很开心,如此画面本该美好,可是,润玉心里很空。
润玉偷变出凝肌膏,递给蔌离,“母神,这是北柠很早就想送你的。”
蔌离欢喜的笑容,缓慢地流露出哀伤,她接过润玉手中的东西,“谢谢了。其实,这些东西不重要,我是喜欢她的,她对我的鲤儿很好,她也很好。这些身外之物怎能比过她的好啊。她的心很温暖,很纯净,毫无杂念,让我觉得很祥和宁静。”
“鲤儿,为娘受之有愧啊。”她落了泪。
润玉拿着酒杯的手,抖了抖,他垂下眸子,悄然无声地咽下痛苦,他习惯了硬抗着,在沉默里挣扎,绝望。
只是蔌离的拥抱,轻而易举的触到他最脆弱的一面,一声孩子,他便抱着娘亲哭了出来。
“娘,我想她。”
其悲痛之色,见者流泪。
润玉连呼吸都极累,缓了很久,才安静下来,嗓子哽痛,咽不下东西。
他呆坐着,眼神麻木悲凉,令蔌离好不心疼。
夜深,人散尽。
润玉一杯又一杯的清酒,往嘴里倒。
每一滴泪融在酒中,苦涩极了。
他眼红,瞳孔周围布满血丝,憔悴得像个久病缠身的凡人。
彦佑的到来,才让他终止了酗酒。
只因彦佑说了一句:“锦觅何辜,要被你逼离花界?”
润玉本是倒满了酒,端起,听言,猛的将酒杯捏碎,连同清酒化为乌有。
他抬眸,冷眼,“滚!”
彦佑摔杯而去。
邝露拿来遮寒披风前来,刚好看到彦佑那条消失在空中的蛇尾,走近,感觉到润玉脸上有怒意,“陛下息怒,身体要紧。”
“告诉本座。”润玉语气里对彦佑的冷意还未散尽,“北柠使用的禁术是什么?”
邝露噗通跪下,“是代受之痛。此事因我而起,还请陛下责罚。”
“本座何时让你跪了?”帝王之威,令邝露不得不起身。
邝露将北柠在子时会受到禁术反噬的事情,完整交代。但她不知道太湖湖底有上古神灵的结界护着备受折磨的北柠,润玉问起她为何会在子时气息全无,她也不知。
从前未能放下的人,所带来的记忆是巨大的痛苦,每夜难熬,但对他而言,还不足以将他击垮。
如今记忆全在,但已不爱,便不再恨,前几日梦见锦觅与旭凤灵修,倍感被背叛,恨浮上心头,乱了他的心,他一遍又一遍的呼喊她的名字,求求她停止,他会立刻,毫不犹豫的解除婚约。
可终究是梦,醒来只有余恨,没有解脱。
北柠夺去他血痂之忆的那段时光很轻松,而恨突然重回他心底,一时难以接受,才会忽略了早就放下的事情,缓过来,才发现也不过如此。
而童年惨事,亲尚在,往事不究。
“邝露,我去寻她了,天界事务辛苦你。”
润玉第一次,敬了邝露一杯酒。
邝露深情地望着他走远的背影,“陛下,你一定会找到北柠的。”
邝露也在同时请她的爹爹找十方神仙帮忙,如此,润玉寻起来,可能会快些。
有很多关于神的陨落的传说,润玉挑灯夜读都背了下来,记在心里。
一件一样一地的找。
无论是荒山末路,还是客栈长街喧嚣,他孤身一人,承担着失去的痛苦。
两年近十一个月。
他跋山涉水,入山洞邪镜,受伤或中瘴毒,暂失灵力,被豺狼袭击,滚落山崖,衣衫褴褛,狼狈不堪。
他下过地狱,看过一个又一个孤魂,在自己面前轮回,也见过,放不下的痴情人用七世覆灭的沉重代价,换来无数次轮回转世的心上人回眸一笑后的灰飞烟灭。
可他这般日夜不停奔波,春里淋雨,夏里暴晒,秋见万物落,冬里熬寒苦,依然……寻不到她的半点痕迹。
他印证了那几万条传说,都是假的。
但是明知假依然去做,他从未停止。
这些,都是他的希望,尽管很渺茫。
两年来。
润玉哭过,崩溃过,绝望过……
他变得更沉稳,也更麻木。
温润的眼神里,有了一些沧桑。
没有变的,是他那颗赤诚之心。
每一次印证一个传说为假时,他会失落一会儿,写下纸条,折成千纸鹤放好。
继续前行,去按照下个传说寻觅时,他是开心的。
每一个小小的传说,都是他的希望。
润玉很久都没有哭过了,上一次哭,是因为第二年年初,经过皇城郊外,有许多男女在放天灯许愿。
回忆起北柠用心头血为烛火为他祈福时,后来他将烛火护在掌心,它每每在自己感到寒冷时,都会释放出温暖驱散凉意。
时间不长也不短。
他觉得关于她的好多事情,都很恍惚,像梦一样,不真实。
他就站在几千天灯之下,红透了眼,泣不可仰。
这次,润玉在璇玑宫,用笔无助地写下“火焚身,刀入骨,濒死而将灭时,未见亡魂。”
又一次赴死传说,他照做了,若不是应龙加之神龙元神,邝露和蔌离根本没办法救他。
万念之花的契灵已与润玉定下,即便消失,仅是失去不伤的实体保护,他依然不灭不亡。
这件事,只有北柠知道。
润玉折成千纸鹤放好,他痛苦地低下头,长指揉着眉骨。
手边,只剩下一张传说的记载了。
最后一张。
希望,微乎其微。
“天有尽头,灵有聚集,魂散不灭。”
“鲤儿,这是何意?”给润玉端来汤药的蔌离,看了好几眼,也没能明白。
润玉很听话,乖乖喝了苦口的药,“母神费心。”
“哎~”这些年,蔌离是知道的,他所有的努力,到头来,全是一场空。
还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
但她,从未劝他放弃。
他有他的选择。
润玉看着半解不解的谜题,眼眶很红,但已经没有眼泪了。
这是他,最后的希望了。
可他忽然很想放弃,因为一旦印证是假的,他连微乎其微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