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沉黑夜,狂风肆虐,雨打枝叶,掉落满地碎片。
郁恪浑身湿透,跪在雨中,像一座沉默无言的雕像。
此时此刻,无人敢进长杨宫半步。
雨很大,郁恪脸上湿痕重重,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接连砸下的雨珠打得他睁不开眼,他却依然抿着唇,紧紧盯着寝殿紧闭的门。
不过半个时辰,殿里的灯熄灭了。
郁恪有些委屈地垂下眸,但很快就又振作起来,抬眼看向那扇门,眼神坚定,腰背挺拔,跪得更直了。
他眼里一直隐隐有光亮,楚棠的寝殿里黑暗一片。
许忆刚才又搬了暖炉进来,银丝炭在黑暗中安静地灼红着,熏得室内暖融融的,与外面的风雨隔绝。
柔软宽大的床榻上,楚棠躺着,苏绣织锦薄被盖在身上,衬得肌肤越发白皙,如同夜里的素光。
听着他呼吸平静,系统小声道“宿主你睡了吗”
楚棠没说话,闭着眼睛,薄薄的眼皮似蝴蝶的羽翼,轻到透明。
过了很久,就在系统以为他睡了的时候,楚棠轻轻“嗯”了一声。
系统小心翼翼道“是不是我打扰到你了”
楚棠将被子拉上了一点儿,回道“没有。”
比以前更冷淡了。系统瑟瑟发抖,忍着惧意,道“宿主,郁恪应该不是故意的。”
“故意什么”楚棠问道。
系统“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我代他向您道歉,请求您不要生气”
楚棠轻轻吸了口气“不必。”
系统道“真、真的对不起您如果不是我们,您也不会到这个世界来,也不会遇到郁恪”
楚棠语气很平静“睡前就不要提他了。”
“好、好的”系统颤声道。
安静了一会儿,系统又出声道“宿、宿主。”
“嗯。”
系统试探道“你你还做任务吗”
他真怕楚棠一个狠心即刻就回去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楚棠睁开眼,看着头上的纱幔,沉吟片刻,没有回答他,问道“你们当初为什么选中我”
系统回答说“是因为检测到您资质极高。”
“可世界上的人千千万,资质高的也不止我一个。”楚棠慢慢道,“而且,为什么将我分配到郁北,依据是什么”
系统道“在有资的对象里随机挑选,世界也是随机分配的,不具备指向性。员工手册上都有写,我背得滚瓜烂熟啦。”
楚棠摇头,眼神沉静“不是这样的。”
他说得很轻,系统却莫名被惊出一身汗水“什、什么”
“你们挑选人过来辅佐皇帝,目的是什么我记得你说过,是为了世界的正常运行,”楚棠声线清淡,“可谁又知晓每个世界本来的运行轨迹是什么呢”
就拿郁北来说,如果正常的轨迹是郁恪当皇帝,那楚棠来之前,轨迹就是发生变化的在契蒙那晚,郁恪就要命丧刀下,楚棠若不出现,郁恪必死无疑,皇帝必不是他,这就和所谓的正常轨迹相悖,说明是有人拨改了某条线。
如果本来的轨迹不是郁恪当皇帝,那楚棠也就没有出现的必要,和系统口中要维护的正常轨迹不符。
他那几句话信息量太大了,系统想想便害怕,结巴道“不,不是的当初我也问过宿主要不要换个人选来辅佐,如果当时换了人”
“你们有积分,有赏罚。如果当初我选择换人,你说他会不会阻止我”
系统失声道“宿宿主你不能再说了”
楚棠缓慢地眨了下眼睛“所以你们选我是有指向性的。”
系统没说话了。
“你放心,”楚棠重新闭上了眼,翻了个身,带得锦被皱起些好看的波痕,“我会完成任务再走,不会让你为难的。”
系统本来就在愧疚,听到这话,感动得要哭了,哽咽道“因为有保密协议,我说不出来。但我和宿主保证,我们绝对不是要害你。”
楚棠道“嗯,我知道。”
和着屋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楚棠慢慢入睡了。
屋外,风雨声低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青年几次慢慢闭上了眼,没多久就又一个激灵醒了过来。
寝殿里安静无比,一如它的主人,半点儿响动都没有,郁恪都能想象到楚棠入睡的样子了。
他吸了下鼻子。
深秋的寒意,和风雨的冷意,从膝盖蔓延至全身,又汇聚在膝上。
膝盖早就疼痛酸麻了,凸起的鹅卵石子磨人,慢慢地就不磨了,郁恪的腿都麻木到感知不到了,如针刺入骨髓,密密麻麻,却敌不过心中悲痛。
从风雨交加的夜晚,到远方渐晓的黎明,郁恪一直跪在长杨宫的院子里。
殿檐外的雨逐渐变小了,殿里面依然没有动静。
郁恪脸色苍白,眼神却仍旧决绝,仿佛烧着一团不灭的火。
没过多久,到了楚棠平常醒来的点,那扇门就打开了。
郁恪眼睛一亮。
楚棠披了件外袍,站在门口,表情冷冷淡淡的,一眼都没看郁恪,对许忆道“进来。”
郁恪晃了一下,脸色更苍白了。
“是。”
长杨宫的宫侍一如既往地端水进去伺候国师洗漱,只是经过院子时都低着头,恨不得将头埋进衣服里。
过了一会儿,早膳也送了进去。
郁恪抓着湿透了的衣服,手指抠了下,呆呆地想,楚棠以往会和他一起用早膳的,今天怎么不等他了
他眼眶一红,低下了头,看着那些鹅卵石子发愣。
虽然以前都是他缠着楚棠才能换来一起用早膳,可、可是
他想不下去了,只想抱着楚棠哭。可楚棠怎么可能还理他他哭了也只是徒增楚棠对他的厌恶。
“这雨下了一晚,现在终于停了。”走廊上,宋双成负手走来,摇头晃脑道。
然而他还没踏进长杨宫,就感觉到不对劲了,诡异的沉默,连忙抓住一个在门口当值的侍卫“国师怎么了”
侍卫摇头“回禀将军,属下不知。”
“昨晚发生了什么”宋双成问道,“陛下是不是在里面”
侍卫点头“好像是的。”
宋双成脑子一转。
今早起来,他听说昨晚皇上将国师身边的舞女召了过去,刚才还没觉得有什么毕竟这两人师生情深,从来不会有什么大的争执,他一直看在眼里,羡慕得很。
现在想想,还真是不妥。昨天看国师和那女子相谈甚欢的样子,应该算是将她定下了吧,皇上见色起意也不能这样啊,和自己的老师抢人,真是不尊敬长辈。
既然皇上在里面,想来昨晚国师责罚了一顿皇上吧
但楚棠那性子,淡薄冷淡,应该也不会罚得太狠。
宋双成一边想着,一边走了进去,没看到侍卫欲言又止的样子。
经过院子的时候,看到那个跪着的人影,宋双成开始时没当回事,定睛一看,先帝爷爷这不是皇上吗
宋双成吓得腿一软,扶着柱子才勉强站稳。
发生了什么陛下为什么要跪国师呢
悄咪咪蹑手蹑脚过了院子,宋双成进到宫殿时,国师在用早膳。
菜式不多,精贵清淡,和主人一个样,慢条斯理地吃着。
见到他来,楚棠放下碗筷,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语气冷淡“将军怎么来了”
“无甚要紧事,过来问一声安。”宋双成等下人收拾了东西出去了,才急急道,“你和陛下怎么了”
楚棠说“起了些争执。”
宋双成心说连你们都起争执了,那天底下还有什么关系是打不了架的
他道“不是,是什么争执连你都生气了”
为了一个外人,这两个人居然起争执了皇上生气就算了,毕竟每个月都起码生一次气,但楚棠竟然也动怒了,这简直震撼。
宋双成已经感觉到暴风雨要来了。
“不值一提。”楚棠淡道。
宋双成急道“是不是因为昨晚那个小梨”
楚棠没回答,忽然思考了一下,看向宋双成,道“我记得将军当初答应过我,在契蒙救人的事不会和陛下说的。”
宋双成额上立刻冒了冷汗,缩着脖子,讪笑道“真抱歉,国师大人,我脑子笨,一时忘了。”
楚棠不置一词,笑了笑,却比直接生气还令人害怕。
宋双成看着他一笑的样子,差点失了神,连忙收回目光,道“都是我的错,国师想要什么,我一定给你找来给你赔不是”
“将军既无事,便回去罢。”楚棠摇头,“顺便的话,麻烦将军将陛下带出去。”
他垂下眼睫,雪白的面容像天山薄薄的霜,从不因人融化。
宋双成呆呆地“哎”了一声,在回过神时,他已经走出了宫殿。
站在门口,他愣愣的,然后给了自己一巴掌,心里狠狠骂道,想什么呢王八羔子,叫你喝了迷魂汤,居然敢那样看国师,是不是嫌命长了
然而方才楚棠轻笑的样子不由自主就浮现在脑里。
宋双成猛地晃头,止住想法,走向院子里。
还是劝皇上重要些。
可是他好像并不知道楚棠和郁恪争执的真正原因,怎么劝
郁恪脑袋晕乎乎的,低着头,骤然看见眼前出现一双靴子,一阵狂喜涌上来,抬头道“楚”
宋双成急忙跪了下来,拜道“参见皇上。”
郁恪眼神黯淡“是你啊。”
宋双成小心道“哎,陛下,是臣。”
郁恪左侧脸颊上透着明显的指印,冠发被风雨吹乱了,几缕黑发黏在额上,看起来狼狈又可怜。
他颓然地跪坐着,有气无力道“你走吧。”
宋双成哪里敢起来,伏低道“陛下先起来吧,地上这么凉,冷着了怎么办”
郁恪摇头“楚棠生气了,朕受罚是应该的。”
宋双成心说,果真是因为小梨
“国师对陛下不比旁人,肯定很快就消气的。”宋双成劝道,“况且为了这么点儿事,国师不至于动怒。”
郁恪低下头,没说话。
宋双成只得道“是国师让陛下起来的。”
郁恪猛地抬头“真的”
宋双成点头“哎,是真的。”
他伸手要扶起郁恪,郁恪却一把推开他,道“朕自己来。”
郁恪东摇西晃地站了起来,脚下有些虚浮,僵硬极了,脸上却是欢喜的“他是不是还不想见朕那朕先离开好了。”
宋双成恭立在一旁,心想,国师生气是有多可怕,连陛下都这样害怕了陛下也真是的,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还和自己的老师抢女人。
郁恪不知他想什么,苍白的唇色涌上抹血气,眼睛亮如火炬“哥哥果然还是心疼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