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情情怯。
这话我常说,然而此刻用在我身上,似乎却是不大合适的。
但我还是在府门前止了步。
门房见我回来,只当我急着见明大人差人送来的未婚妻,一叠声的道着喜,大喜,公子大喜。我随声颌首,心内却怪他没有眼色,怪不得只能当个门房,日后肯定也再无进益。
公子我哪有半点大喜的样子?
只是止步在此终究不是上策,哪有公差下班后不敢回自己府邸的道理?于是我提衫阔步,以赴死般慷慨的精气神迈上了台阶。“公子回来的正好,明大人都跟我们说了,青衿将薛姑娘安置在了迎双阁里,厨房一早就备下了酒菜,想必此时都送过去了。”
“哦。”
我用了极简短有力的一句话来表达我心内的无感。
只可恨那门房依旧没有眼力劲儿的跟在我身后喋喋不休,“公子大喜啊!”
迎双阁在我院子后头,当初修缮这院子时,钟毓说“迎霜”这名字不好,总显得要遭风霜一样,于是我就干脆换成了“双”字。那时想的是升官进爵好事成双,不想却迎来了这样的好事。
我顿了顿。
恰此时有个丫鬟模样的人出来倒水,样貌瞧不大清楚,但想来应该是明府或者何府的。那丫鬟正巧也看见了我,怔了半晌,方才道,“是孟公子回来了吗?”
我点了点头,忽而又想到黄昏时分天色朦胧,她不一定看得清楚,于是又应了一声,问道,“薛姑娘在里面?”
一句废话。
薛芳自然在里边,不然哪里来的丫鬟。
我又问道,“方便进去么?”
那丫鬟大约是奇怪我为何这般客气,身姿动作很有些不自然,但还是转了个身勤勤恳恳道,“薛姑娘在里边等候多时了,孟公子随悯枝进去吧。”
悯枝。
这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只是我脑中思绪纷扰,一时也顾不上再多的事情了。薛芳,芳芳……时隔这许久,我们又要见面了。却是在我心性未定之际,被迫婚嫁之前。
我挑起了帘子。
饭菜的香味一股脑的扑过来,不用仔细去分辨那蒸腾的热气,我大概也知道桌上有些什么,小炒,粥汤,酒水,炖鱼,蒸肉,都是西岭村才有的味道。而桌前那个被热气模糊的影子却是我所熟悉的,此刻她正弯着腰布筷,满头秀发如瀑,从一侧斜斜垂下,无一赘饰。不用戴珠花簪环,反倒才是我心中她该有的样子,清水芙蓉,也不过如此。
“回来了。”
她听见响动,抬头冲我笑了一声。
“坐下歇歇,马上就能吃饭了。”
这一声便带我回到了西岭村。她没有变,我没有变,我们还是背着家里人在河水边幽会的痴情男女。那时我幻想过无数如此刻这样一般的日子,膳食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颊,但我依然能清晰的看到她笑意,那是打心底而起的笑意。
“芳芳。”
如那时一样,我又动了情,且难以自禁。
她就那样看着我,隔着茶米油盐的雾气,没有问我可曾收到了她送来的信,也没有问我为何直到今日才将她接回来。我却在这样的注视下心虚了:“其实我收到你的信了,但是司里麻烦事实在是多,本打算明日休沐再去接你的,不想明大人提前料到,派人去了。倒是何大人那里……大约是明大人的私交,觉得你就孤身一人前来,也不太像个话。”话音越来越低,低到最后我都觉得像被我压进了肚子里,也不知对面的芳芳能不能听见。
到最后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咽下了那满肚子的饭菜,又是怎么回到了自己的卧房。依稀记得这顿饭间芳芳几乎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眉目含笑温柔似水的听我说着自打进京以来的种种事情,顺手再往我碗里添上一筷子新菜。
第二日醒来的时候,青衿在旁立着。
我揉了揉额角,心内感慨到底是年岁大了,不过是多饮了几杯酒就成了这幅样子。随即想起昨夜斟酒的那人,揉着额角的也跟着顿了顿,“薛芳被接走了?”
“明府的人一早接走的。”
青衿照例面无表情地给我净面漱口,我侧首瞥了一眼青衿身后的紫渊,忽然就觉得他粗粗笨笨的,碍眼得很,实在是有煞我这处院子里灵气四溢的风景。于是我道,“紫渊,你去藏书楼吧。”
“好,公子是要取什么?”
紫渊转身走了几步,又扭过头来。
“不取什么。”我让青衿给我通头,手里攥着一杯温茶道,“公子我有意提点你,先放你去藏书楼历练历练罢了。”
一语罢,连青衿的手都僵了一下。
我这府邸共分四处,我住在敞月轩的厢房里,敞月轩往后就是迎双阁,九曲连觞在东花园往东,藏书楼则在府邸的最西边。府中略有些头脸的的下人们都不愿意去藏书楼,听闻上一户人家也是因为藏书楼总有闹鬼的传闻才决定要将这府邸转让出去。我虽从未见识过所谓藏书楼的鬼,但毕竟我们官宦人家,讲究这些,因此也极少往西边那藏书楼去。
“公子,紫渊可是做错了什么惹得公子不高兴了?”
紫渊有些失措,他想要跪着向我讨个说法,但我一把拽住了他——我将那杯温茶递给紫渊,看着他喝了,方才道,“这府里大小事务都靠着青衿一个人终究不是个事儿,如今他既管着敞月轩、迎双阁与东花园三处,你就将那藏书楼接过来,经经手,日后也好接管其他事务。”
“那……公子可千万要惦记着紫渊。”
紫渊到底年幼,许以锦绣前程,自然便信了我日后要让他接管其他事务的鬼话。于是对着我拜了几拜,便往藏书楼去了。
青衿却看得通透,知道我是腻了紫渊这粗苯的样子,但他碍于身份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对我道,紫渊毕竟年幼,就如此分往藏书楼,是不是太过于残忍了一些。
倘若让紫渊待在这深门大院里与人斗智斗勇才是残忍。
我知道自己这方院子日后要容纳多少不见刀与血的厮杀,紫渊粗苯、不够机敏,小门小户的孩子也不曾应付过这样的局势……这世上哪有什么鬼怪,便是有,鬼怪也比人心还要好对付许多。
在还不曾落子之前就让他出局,分明就是我的善意。
但这些话我是不能对青衿说的。
我示意青衿将梳子放下,替我更衣。近来午间极热,京师诸人都把里衣换成了纱制,我却只在除了自己府邸以外的地方穿纱制的里衣,在自己府上,还是纯棉的里衣更要服帖和舒展一些。想来那些大人与老爷们也是知道的,只不过是碍于身份与地位,不得不穿着最不舒服的衣服,摆出最享受的样子。人啊,还真是虚伪。
两日休沐就如此懒懒过去了。
复刻版的吴梦子遗作我翻了不下数十遍,将其中常挂在几位同僚府中的画及其评语背的滚瓜烂熟后,我让青衿将这本书收起来,拿出那本复刻的黄停山字帖来细细研读。
京师的人们真是可恶,司里每日无事便说些死人的字画来解闷,仿佛现如今没有大师一般。即便说不得若白,也可以说说当今的丞相凤大人。
凤昱廷。
我以凤昱廷为目标,日日修习,时时精进。听闻他天文地理无一不晓,文韬武略无一不通,再参考朝中几位颇得青眼的朝臣,我大概便琢磨出来了当今圣上封官的路子。势力盘根错节的家族子弟他是不怎么敢任用的,能放到重要位置上的人一定是极具才能且忠肝赤胆的贫家子弟,与朝中大员无甚关联的那种。
这三个条件中,如今我已具备了两个,只要才能出众到让圣上记得我,那升迁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听闻当年凤丞相升迁,也不过是短短的几个月时间而已。
第一天去应卯的时候,诸位同僚都改了口,纷纷对着我作揖拱手,连连道“恭贺孟大人高升”,我这才想起来那日明诚之将我留下让我与钟毓同作副使的事情。是了,如今我已是从四品的奉议司副使,越过两位年事已高且在家休假的参议大人,有了随明诚之去觐见圣上以及直接被圣上召见的权力。
这只是这条路的开头。
我强压住内心的雀跃,面上依旧恭谨,一一回了众同僚的礼后,在明诚之内室的外间坐下。屁股还不曾坐热,匆匆赶来的明诚之便将我叫了进去。
大约还是为着薛芳的事情。
我脑子里乱糟糟的想着,从薛芳想到迎双阁,好事成双?加官进爵新婚燕尔?这迎双阁迎来的是这样的好事成双?接着又从迎双阁想到鸿胪寺的何大人,何大人膝下一女,我远远见过一次,温婉和顺的很,不知道薛芳在何府住上几日,会不会染几分何氏女的温婉和顺回来?
“我提拔你当这个副使是觉得你足够伶俐。”
明诚之扔来一本我之前的折子,他为人甚为端谨,很少有这样情绪外露的时候,必然是其中有什么触及了他的痛处……可我到底写了什么?我的心一下子就吊了起来,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断了个一干二净。
“你却在想些什么?”
我弯腰捡起那折子,大致一翻。
无非是写些市井上有趣儿的段子,从兰台那里听来的某些官员不甚合法但颇有趣的事迹,明诚之何故怒至如此?竟然在上班时间对着我大发雷霆?
奉议司的折子不就是这么写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