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昱廷确实不老,他虽年近五十,但毕竟保养得当,双目依旧清澈,望去仍如二十少年一般。只是那清澈之后的通透与练达,若非阅尽世事,绝达不到如此容纳天下又波澜不惊的地步。我忙不迭的应了。
我也不喜欢老爷这称呼,又老又俗气,莫说是事事精致讲究的凤相,恐怕如今的大夏除了那些土财主是没几个人爱听旁人叫老爷的。
再说另一件事,近日来我接触过的人不少。
在脑中大致过了一遍,九曲连觞那日奉议司诸同僚都去了,明大人也去了,还有若白。后来芳芳也去了我府上,芳芳还带了个小丫鬟,叫悯枝。善书画的我奉议司里就有不少,明大人,钟毓,还有几位不常打交道的,芳芳虽出身农户,但多少也学过些,姑且就算做会书画吧,若白就更不用说了……想起若白就想起了他留下的那幅我穿着乌紫的画,再面对凤相的时候我就总觉有些心虚。
只是这善模仿……我一时还真想不到有谁能模仿得了我的笔迹。
“游新不妨多多注意一些,身边人多手杂,难免便会给这小人钻了空子。”
凤相这一句提醒却让我疑起了青衿。青衿曾是临远侯的书童,书画自是不在话下,况且我的印信奏折一向都是青衿所管着的。一个能自由动用我印信且时间充足,有着足够的书画底子去模仿我的字迹,就算是一个字一个字的临,多么多天也该能临出一封折子了吧。再说到奉议司点卯的时候,亦是青衿替我装好我头天晚上看过的折子……这么一想,总觉得是青衿所为的可能性很大。
只是凡有所为必有所图。我现如今是青衿的主子,我若因此一事栽了,对他又有什么好处?
凤相却适时的阻了我继续胡思乱想下去,他示意我尝一尝面前的茶,“此事倒不急在着一时上,不如先喝口茶,润润嗓子。这是自荆南极寒之地产的茶叶,带着晨雾摘下,少女焙之。这少女也经了精挑细选,须得是皮肤白嫩、眉眼秀气、体带乳香的少女,年龄也得在12—14之间,她们焙出的茶饼更是有市无价,本相也是得了圣上的赏,今日才能烹得出这一壶好茶招待游新,游新切不能辜负了本相的好意啊。”
我道了谢,端起茶杯。
汝窑的月白釉,雕了两尾银红色的小鱼在其中,方才还不曾注意,此刻细细端详起来,只觉那鱼栩栩如生,似下一秒便要划开这水波转个圈儿了。
“这茶就叫‘须尽欢’,在荆南当地是上品。”
凤相说着,自己呷了一口。
我学着凤相的姿势,浅浅一啜。
这该是我入了京师喝的最贴心的一次茶,没有葱姜等物调味,只有淡淡茶香,自然又爽口。
“这茶滋味不重,所以本相大胆没有用调味之物去烹制,只是洗过茶后再添泉水去煮,如此不失茶之本味,又有泉水清芬。不知游新觉得如何?”
“下官……下官从未品过如此好茶。”
我心下有些惶恐。
今日虽是与凤相第一次相见,却总觉熟识已久,就连一些细微的小爱好也都是相近的。我于宿命一事上偏偏又有些迷信,与我如此投缘之人,如今所在的位置却是我正在努力的方向,日后其中又会有何种纠缠?我却不敢想了。
“既然游新喜欢,本相便送你一些。”
如此亲切和蔼又婉转得体的送客之意我自然是看得出来。于是先是佯装推辞了几番,又格外诚恳的道了谢,实实在在的接了那包“须尽欢”后,我方才借故告辞。凤相自是不会挽留的,我猜也不会。
出了相府的大门,方才那几个见过的小厮都已不在了,大约是换了值。
此刻天色实在尴尬,奉议司已经下班了,若回府里却又太早——今日无事,我心思也极重,每每想起青衿极有可能仿着我的笔迹写了那样一封折子我就觉得烦乱的很。这样的事有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我实在想和他摊牌,但又怕将此事摊了,他便会想出旁的法子。
相府大门不远处似站了一个人,远远望去,只见冰蓝长衫覆体,白玉簪冠束发,一个背影便已是清逸潇洒。
待走到近前,我才发觉那是明诚之。
他在此处作甚?
我自是不会认为他在等我。听闻明大人与凤相关系还不错,起码在外人看来两人同为清流,关系理当是不错的。所以他只有可能是在等我出来后去找凤相。
我快走了几步,对着明诚之作了个揖。
“明大人。”
“哦?”明诚之回过头,对我挑眉,“出来了?”
我不知道该接什么,便只能点了点头。
这时,明诚之的眼神又落在了我手里的茶包上,“凤相送你的茶?为何不叫小厮直接送到你府上?”
“不重。”我讨厌明诚之也是这一点,事事都要以律法习惯来论,若违了律法逆了风俗他便是好一顿冷嘲热讽。不过是一包茶而已,最终的目的地是我孟非原的府邸,我顺路拿回去和让小厮送回去,又有什么区别呢?只是今日在此处还能碰见明诚之,实在是让我糟心的很。
“在此处还能碰到明大人,果然是巧了。听小刘大夫说西边有一家新开的川菜馆子,下官正要去瞧瞧,明大人可要屈尊一同前往?”
其实我只是客气一下,告诉明诚之我要吃饭了,您爱干嘛干嘛去吧。
不想明诚之却饶有兴趣的笑了一声,“川香阁?巧了,本官也早有去一趟的意思。”
我想起了九曲连觞那日钟毓偶遇明诚之……大概也差不离就是这么个情形了吧,这个明诚之,莫非当真不知道你推我让只是社交的基础礼仪,而并非真心相邀?
明诚之话少,我跟他也实在是没的说,于是两人一路直到进了川香阁坐下都沉默的很,全然没有半分约饭的热络。
小二带我们去了雅间,照例要给我们推荐特色菜品与酒水。若论起口舌之物,我还是相当感兴趣的。听着那小二推荐了几道,都是常见的红辣之菜,我觉得无趣,便开口问他,“听闻开水白菜乃是川菜一绝,你们这馆子里能不能做?”
“能倒是能,只是……”那小二一脸犹疑。
开水白菜是我大夏国菜,若非圣上首肯,少有人点。我倒并非真心想吃,只是想拿这菜刺一刺明诚之。他不是最重这虚头巴脑的礼节之类么,他与我都并非重臣,我倒要看看,这菜端上来摆在面前,他吃还是不吃。
“能便去做。”明诚之掏出一个银锭子,放在桌上,“你这家店不会担任何干系便是了。”
出手阔绰,穿着不凡,小二也只当明诚之是个穿着便服的高官,捧起银锭子便点头哈腰的去了厨房。
这一顿饭吃的格外沉闷,虽有那伶俐的小二在旁打趣逗笑,我与明诚之也是各吃各的,除却礼节性的相让,我也未曾与他多说过一句话。
我们两人一共要了三个菜,麻婆豆腐,毛血旺和开水白菜。此时只上了毛血旺和麻婆豆腐,都是极麻极辣的菜,连我如此嗜辣成瘾之人也不由连连倒抽凉气,反观明诚之,只吃了一口菜,脸已经全红了,却依然摆着一副端方的模样。
“这麻婆豆腐不错,川味颇浓,下官甚是喜爱。”
见明诚之出糗,我自是乐得在这般情形下与他多多虚伪客套一些,于是示意在旁伺候的小二再给他挟一筷子。
“明大人觉得如何?”
“本官不曾去过川蜀之地,京师中也不过寥寥几家川味酒菜,不敢定论。”
这满朝只有一个明大人,小二伶俐,当即便知道了今日来吃开水白菜的乃是朝中的明诚之,他一旁笑道,“二位大人不知,这川香阁乃是我京师第一川味,便是圣上也多加赞誉呢。”一旁便已使眼色叫旁边的人去回过专揪朝臣小辫子的兰台御史们。论理,明诚之与我,都实在是不够格叫他们做这个开水白菜的。
我全当没有看见他的小动作。
就在明诚之被辣到眼泪都快出来却还要强作无妨的时候,开水白菜终于端上来了。
精挑细选的白菜叶,雕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花骨朵,摆在青瓷小盆正中,那小二拎了一个黄铜壶过来,细细给我们介绍,“这花从内到外都由川地精选的上品黄秧白菜心修剪而成,两位官爷在朝不易,吃了我家这道开水白菜,日后必定是节节高升,步步开花。两位官爷瞧好了——”他说着,已将黄铜壶中的水倾了下来,白菜花被水一冲,果真瓣瓣绽开,如一朵真花迎露初放一般。
小二先给明诚之夹了一瓣。
“这水瞧着清透,却并非开水,果然不错。”
明诚之将那瓣白菜咽下去,面上神色分明松快了不少。
得了夸赞,那小二嘻嘻一笑,又给我夹了一瓣,“官爷不知,这开水是以我蜀山散养的老母鸡、精选小排及葫芦岛送来的干贝等料烧出来的,待烧好了,捞出来,还要切上好的鸡胸肉做肉蓉吸尽汤中浊物,几次滤过,待将这汤滤成开水之色,倒入黄铜壶中着鲜,这壶里着鲜呢,也自有天地,却是小店的独门秘籍,再不外传了。”
我尝了一口,果然与寻常高汤不同,于是便也赞了一声。
“我家这汤,不叫高汤。”小二见我也吃的开心,便继续道,“当年我川香阁还只是川地一家小馆,太宗游访前去,尝了我们这汤,说是与寻常高汤不同,特赐了‘尚汤’二字,如今啊,莫说是京师,便是老家川蜀,也独我们一家敢用尚汤做开水白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