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完自己的折子,我已出了一身的汗。丝质的内衫紧紧贴在后背上,冰冷粘腻,现下方觉出难受来。
圣上依旧阖着眼,胡须微微颤着,似是睡着了。
此刻这厅里没有人,圣上近身的几个公公与丫鬟都在厅外候着,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该不该告退,不出声是不恭敬,出了声又怕打搅了圣上。正左右为难时,圣上忽然敲了敲椅子扶手,“念完了?”
“下臣……念完了。”
“靠近些。”圣上挑了挑眉,眼睛依旧是闭着的,“寡人年纪大了,总是听不清楚。”
我往前挪了几步,躬身道,“圣上康健千秋。”
“寡人让你靠近些,你怎的如此畏缩。难道是怕寡人吗?”圣上忽然睁开了眼。这一双眼清冷锋锐,如两柄上好的剑,对上我的眼睛,似要将我盯出个洞来。于是我又出了一身的冷汗。
古话说伴君如伴虎。我却觉得,这大夏的圣上,连虎狼都要畏惧三分。
现下里我距圣上,便只有一躬身的距离了。
“这折子是谁写的。”
圣上瞥了我一眼。
“是是……下臣。”
我有些结巴了。
“嗯。”
又等了半晌,圣上却已然又阖了眼,神色也一点点放松下来了。
“这个若白……寡人倒是知道。”
圣上忽然出声。
“寡人的新阳宫里还放着他几幅字画,字不错,俊逸潇洒。画也好看,很有些味道在里头。”
我不知道该如何应承。
“孟非原?”
圣上又看了我一眼。
“尹川王与若白之事,你怎么看?”
这一眼却似将我架在火上烤了。我只是个奉议司的大夫,主要工作职责就是搜集整理京师里的那些八卦和小道消息,至于意见和看法……旁的事或许可以有,但涉及到皇戚与龙阳之风的,我可是半点都不敢有。
“到底还是嫩了些。”圣上忽然笑了一声,“今朝为官者,大多以凤安成为楷模,可你知他是如何得了寡人青眼的?”
我着实不知,只能用万分渴望的样子看着圣上。
如果要找一个什么具体形象的东西来比拟的话,大约就是一只饿了很久的狗忽然看到了一根带着肉的骨头。有了方向和目标,才能更好的努力。
“曾经明家和临远侯这些事,就是他直言上谏。”
圣上又看了我一眼。
“句句都说的在情在理。就连那书生贺在望——”
圣上抬了抬手,我琢磨着是要喝茶的意思,于是连忙将匣子放在一旁去替圣上斟茶。匣子举久了,手臂就麻木了,这么长时间都不曾感觉出酸来,如今放下了匣子,这小小的一杯茶都险些让我扑倒在圣上面前。
我是听出来了,圣上喜欢直臣。
只是身边直臣多了,终是无趣,还得有些卖萌耍宝扮丑的角儿才好。
何况,今日在圣上面前开了个很不好的头,想要再回到直臣的道路上,似乎有些艰难。
圣上接了那杯茶,抿了一口,搁在桌上。
“若有凤相与贺公子那般性情,下臣自也是愿做忠谏之臣的。”我拿起杯子,又为圣上斟了一杯。圣上到底是年岁大了,离得这么近,近到我都可以清楚的看到他唇上的干皮。
“只是圣上,下臣家乡颇远,风俗习惯与京师大不相同,实在无法品评,何况对错是非自有圣上定夺,下臣只要能做好圣上的耳朵和眼睛,就是天大的荣幸了。”
“年纪大,总有失手的时候。”
圣上端着茶杯,却并不急着喝,只直直的看着我。
“圣上康健千秋。”
我又深深躬身。
论理,此刻我该慷慨激昂一番的,只是不知怎么,看着圣上的眼睛,多余的俏皮话就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你方才说,你家乡的风俗习惯与京师不同,说来听听。”
圣上又抿了一口茶。
我连忙再次躬身。
“下臣家在福州。”
“福州……”圣上的眼睛眯了眯,“离南挝国倒是不远。”
“福州那边儿一直觉得,人在六道轮回之中,当过男人也当过女人,转世了孟婆汤没消化干净的,有时候就会喜欢上自己上辈子喜欢的人。”我深吸了一口气,“就是……喜欢男人女人都很正常。”
本以为圣上会震怒。
毕竟知道圣上是格外厌恶龙阳之风的。
不想圣上神色平静,又屈指敲了敲椅子扶手。
“福州?有趣”
我轻轻呼了一口气。
“这说法倒是新鲜有趣,寡人以前从未听过。”
一连说了两个“有趣”,我想圣上此刻的心情该是不错。
“那你觉得,人真的会有六道轮回吗?”
“下臣贪口舌之欲,大约是把那孟婆汤都喝干净了,不过下臣希望是真的有。”那股紧张劲儿过了,我的舌头又灵活了起来,“今日能见圣上一面,下臣私心揣摩着,该是下臣与圣上累世的君臣缘分。”
“便是真有六道轮回,寡人又怎能世世为君上呢。”
圣上似乎有些累,冲我挥了挥手叫我退下。
顷刻便有两位公公进来,一位扶起圣上转过屏风,一位带着我径直出了门。不知道是不是我太过于紧张以至于幻听了,我仿佛听见圣上轻轻叹了口气说“那也太过寂寞了些”,但转过头,只剩下一架深阖的金丝木六扇屏风,屏风上是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只是不曾绘上颜色,深浅不一的黑白灰,确实显得格外寂寞寥落。
凤相和明大人依旧在忙,那位公公只带我与引泉打了招呼,明诚之的小厮也不知在何处,便作罢了。
临走时,贺在望恰出来,见了我身边的公公,亦是恭恭敬敬的样子,“海公公。”
回了奉议司第一件事情就是换衣服,旁人说钟毓去了吏部,似乎是为着小刘大夫要调去鸿胪寺的事忙活。另秋试在即,六部和诸司里又要补充进来许多新鲜血液,相熟的人越来越少,好不容易混熟了的,总会被调去各个地方,于是环境再次陌生起来。此刻,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被稀释了一次又一次,不停的从头再来,周而复始,无有穷尽。
倘若真的有六道轮回,那也太寂寞了些。
将折子一一下发,屁股还不曾坐热,外头忽然又有人来报,说兵部来人。
自打我进了奉议司,还从未这样忙过。
来的是兵部左侍郎王炯,因他官阶比我大许多,所以我得整了仪容去迎他,见了面还得恭恭敬敬的行个礼。
我总结了一下,官不大的人每天上班要做的事,可能就是行礼鞠躬行礼鞠躬行礼鞠躬。最怕的就是到了最后什么都没升上去,腰椎间盘突出了,腰肌也劳损了。
腹诽归腹诽,面上还是要恭敬的。
我奉议司与兵部没怎么打过交道,八面玲珑的钟毓又不在,两位老参议依然在家休假,一圈看过来,似乎也就我拿得出手。
“王老爷。”
王炯是曾经的威烈将军,在西泉带兵,精明干练一眼就看得出来。只是不知是不是京师的油水太大,被圣上特召回京做了几天侍郎,肚子都腆了出来。
“下官奉议司副使孟非原。”
“正好要找你,这里有一封信,你看看可认得?”
王炯自怀里掏出一张深色的信纸,我一眼掠过,只看得到上边字迹弯曲如同爬虫一般,有些丑。
随着他把信纸打开的动作,我这才注意到那信纸本非深色,而是血迹洇就。
“前几日在丹州截获一支南挝国的部队,不知南挝国从何处改进的武器,小而精,射程远,威力大,比我朝红枪要厉害许多。”
“这是我们的人偷出来的图纸,可这文字有些难以辨认。”
丹州离我福州有些距离,我福州与南挝国仅一江之隔,若有战事,南挝为何舍近求远,非得从丹州绕一个大圈子?更何况,既然有了改进的武器,从福州上岸,直夺黄州与徽州不是更好吗?
事关国运,我不敢再恍惚。
字倒也不难认,我福州口音与南挝相似,是而他们的文字我也认得些。
只是虽认得,却依然看不懂写了些什么。
我新找了一张纸,逐字逐句的将那封信上的南挝字翻译成我朝文字,递给王炯,“福州与南挝虽文字相似,但也不排除有错漏之处,这些翻译老爷且先拿回去,这封信……容下官誊录一份,再与同僚研究研究。”
今日我给自己加了会班,将奉议司里有关南挝的藏书都翻了一遍。
倒不是因为我格外热爱这份工作,只是想起回府之后还要面对芳芳,心里就有些为难。何况,身为大夏的一份子,我又是唯一进了京都的福州人,我总觉有义务为大夏做些什么。
待要回府时,天色已暗了。
出了办公室锁好了奉议司的门,才发觉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雨,点点滴滴的在天地之间穿针引线。
这雨看着不大,却格外绵密,沾衣即湿。
我有些愁,青衿这个脑子有坑的,往日里罗里吧嗦,现在也不知道来给我送把伞。
正想着,街角处忽然转过一个人来,深蓝的伞面遮去了他大半脸面,但我还是眼睛一亮,冲他挥着手叫了一声,“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