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喝着这么一壶金庭玉华来谈,吩咐一声便是了。
说真的,我有点儿搞不懂周若海的脑回路。
“你缺什么要干什么,只要与知立商议便可,我这边就算你报备过了。”周若海又笑道,“兰台很缺些规矩,本官与知立先谢过孟大人。”
“这又是哪里话。”我连忙按下周若海的话头,“下官身在兰台,便该一心为了兰台。只是今日既说到了这些,下官还有些意见与想法,还望周老爷能考量考量,斟酌斟酌。”
“但说便是。”
“第一,内府库那些人来来回回很费时间,耽误了不少进度。内府库的公子们要去内府库点卯了才过来,路上还要耽搁不少,下官觉得与内府库打过招呼,叫他们在兰台点卯便罢了,岁终将他们在兰台的记录摘出来报过去,也不会妨碍什么。”
“有理。”
“第二,修史确实缺人,还望周老爷能向圣上开个口,最好是内府库,或是从翰林里调些笔力上佳的人过来。”还有一点,尽量调些公子过来,管理上会方便很多,只是这句话我没说,想必周若海也想得到。
“很是。”
“第三,两日休沐的做法于修史来说不大好,时间本就紧缺,偏偏人人还指着休沐两天混日子。若有可能,下官还想请老爷向圣上进言,将这两日一休沐延至四日或者是五日一休沐。”
这次周若海开始沉吟了。
延长工作日,着实是件得罪人的活儿。
毕竟国家发放俸禄,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好安安稳稳的在自己该有的位置上坐下去,能拖一天是一天,能轻省一天便轻省一天。我以往便是这样想的。
只经了庆史一事,心中实在有些惶惶,实在想早点爬到旁人无法撼动的位置上。
而圣上对全心全意为着自己的人,向来是格外宽容的。
譬如明诚之。
他干过的出格事也并非没有,只是圣上知道他一心为了大夏,便随他去了。
“游新说的有理。知立如何觉得?”周若海看了胡中泽一眼,我琢磨着今日特意拉胡中泽出来,大约是要为我们说和,于是也看向胡中泽,“胡大人觉得可行否?”
这件事往深了说便涉及了官员改革,而这种改革向来是要犯众怒的。
胡中泽也道,“前两件事倒好说,我今日下了值便能进宫找圣上开开口。只是这第三……你不如找凤相或明大人商量商量,早先听闻他们似有这个意向,到底被内阁劝退了,你若能说动他们两人一力推行此事,大约也可省些气力。”
重要的是还能少得罪些人。
其实这件事只要叫圣上主动开口就不难,关键是看圣上愿不愿意。
我点了点头。
三人各自喝了一杯茶,打算就此散了,周若海道,“今日你们两人都有旁的事,便提早下值吧。”
胡中泽要进宫,我要去相府,自然得提早下值,否则去了相府刚好是晚饭时间,凤相不一定愿意留饭,便是留了我也不一定敢吃,还是现在去了几句说完告辞的好。只是我总以为周若海要亲自进宫去与圣上说这些的,毕竟他品佚高,相对来说,在圣上心中也更够份量。
尤其是这第三件事,若能得凤相、内阁与周老爷共同提议,圣上必定再无不可的。
只是人人都为着自己,生怕自己落下一丁点的不好来。周若海用一壶金庭玉华说了这许久,也无非是鼓动我去做他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情罢了。
“本官还要在此处坐一坐,游新与知立先去干要紧事吧。”周若海挥了挥手。
于是我与胡中泽拱手出了佟欣茶庄。原先我还想着茶资得我付,然出了门才想到,堂堂从一品兰台令,往这茶庄里一坐就是活广告了,老板还怎么敢收我们茶资呢?
相府与垂询殿在一个方向,我与胡中泽叫了个车,一路上毫无交流,快到相府时他忽然开口道,“我方才算了算,内府库的公子大约是不够了,翰林那边要筹备秋试题目一事也该正是繁重的时候,估摸着要调也是从书院里调些。”
“书院也好,心思单纯。”
我撩开窗帘看着车外,“我就到了,胡大人一切从权,多些人手总好办事。”
“不好管理。”
胡中泽垂眼。
“定下规矩,赏罚分明,不怕他们不依。”
“可我总觉得费时。”
“有句老话叫磨刀不误砍柴工。”车夫在相府的巷口外停了车,我跳下车对着胡中泽拱了拱手,“还有一句话叫没有规矩不成方圆。”
第二次来相府。
我整了衣冠,将名帖递给门口的小厮,那小厮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名帖一眼,笑道,“恭喜孟大人高升到了兰台。”
我这才觉得这小厮有些眼熟,于是抓了些钱塞给他,“凤相在吗?”
“老爷今日在的,劳烦大人先往前厅里稍坐坐,小的去给您通传一声。”小厮接了钱,眉开眼笑的将我让进了凤相寻常办公的屋子。这间屋子正中摆了一张小楠木桌子,四周便是书架,我数了数,共有五层。墙上挂了几幅画,我摸了摸,像是剪纸,于是在楠木桌子一侧坐了,心里想着过会儿该与凤相如何说。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外头传来脚步声,我连忙离座迎了出去。
“游新来了。”
凤相正用一方帕子擦着手,接着将那帕子递给身后的引泉,抬手便拍我的肩。
“不必客气,坐吧。方才后院里来了客人,本相在招待,是故叫你稍等了等,刚刚将他们送走便过来了,所以有些匆忙。”
今日凤相依旧是家常的衫子,半新不旧的蜜合色,头发用同色发带松松一挽,腰间只一枚上次在涪陵寺见过的木头坠子。大约这木头坠子于凤相是有着别样意义的,我不便问,只因好奇,多看了几眼。
“大婚时内子赠的,一直随身带着。”
凤相见我看那坠子,反而坦然告知来历,接着他叫引泉上茶,“游新来的正好,方才新得了些须尽欢,本相记得你喜欢,今日便再尝尝吧。”
凤相的夫人难产而死,朝中人人都知道凤相对这位夫人情深意重,内宅一直空置无主。虽有人说和,凤相却坚决不肯填房再娶,夫人死后,连府中姬妾一并都遣散了,只留了几个贴身的小厮,除却朝服,也不肯再穿红紫等吉色。凤相待人,也一直是笑眯眯的样子,亲和有礼,却又自有威严气度,叫人拜服。
我随着凤相坐下,引泉将茶端上来,今日换了刻花琉璃的杯子,隐约可见得几片浅绿的叶子在水中渐渐舒展。
“今日游新来,该是公事吧。”
凤相啜了一口茶,眼神在我的朝服上落了落。
“下官是有事想与凤相商议。”我连忙将杯子放下,对凤相拱了拱手。
“说吧,本相知道你向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话不知道是不是嘲讽,我面上微红,大约是计较我不常来走动。
高高在上的凤相也要计较这些,却好似把我与他之间的距离又拉近了一些。于是我将今日对周若海说的话又对凤相说了一边,只是期间还添了几句,说是周老爷叫我来寻凤相,是因为凤相早有此意。接着又奉承了些,说凤相果然人中龙凤,事事都想得到旁人前头。
凤相也不谦虚,句句受了,方才抿了一口茶,“长庆说的是,本相确实早有此意。”
顿了顿,他又道,“慎德亦是这样想的,不知你来本相这里前是不是先去明大人府上问了问?”
我连忙摆手。这些事自然是要与能做得了决定的人说的,明诚之这个人……我总觉得他虽得圣上青眼,与圣上之间却好似总有些说不得的事情。若真该青眼相加,那早该入内阁,封六部,但如今他却只还在奉议司里做一个小小的明大人。若不得青眼,依着圣上对明家的深恶痛绝,他也不该能入了京师做这个明大人。况这事若说于明诚之,他必然会不屈不挠的进行下去,只是不知为什么,我总有些畏惧这样的不屈不挠。
似乎对比明诚之,我更不像臣子,而是一个投机钻营的小人。
凤相点了点头,又说了一遍,“本相确实早有此意。”
接着便是沉默,我与凤相将那杯茶喝了,凤相又唤引泉进来,“将这茶泼了吧,再另煮一壶来。”
京师人常道这茶一杯为品,二杯为饮,三杯四杯便是解渴的蠢物。只是话虽如此,但谁家喝茶不喝四五道呢?便是家里有些闲钱,又要置办家业,又要给儿子娶妻纳妾,实在禁不得这样的喝法。
我讪讪的,将杯子放下。
凤相道,“本相早有此意,只是这事说来难度颇大,你可省得?无论此举成或不成,你与本相,或者赞成推行此法的人,便都是要被旁人揪来骂的,只骂自己还不算,可能连家里后宅都不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