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路上闲话,我不免便问了几句高士雯的案子可否有什么新的突破。不料贾淳青的脸色一暗,恨恨道,“高大人在丹州做盐运使这么多年,勤俭廉洁,谁能料得最后竟遭了小厮的毒手!方才下官去宋大人处,就是为着商议大狗与二狗的处置方法。”
顿了顿,他又道,“大人可知宋大人审出了什么?”
见我摇头,贾淳青愈发咬牙切齿,“那两人竟是扬州来的,虽不曾再说什么,但下官想着该是黄老爷的手笔。”
在京师时圣上说过,凤相原想叫我去黄克宗处,想来黄克宗与凤相才是知根知底的故交。
我脑子一转,想着莫非是大狗二狗偷出来的东西里涉及了什么,所以要杀了高士雯转道去扬州,然后经由黄克宗将这些东西交给凤相。只是原先听着,贾淳青等人与高士雯并不大对付的样子,如今又急着处置这两个小厮,是他们自导自演的一场戏也不是没可能。
昨日我便下了定论,大狗和二狗,以及高府上上下下的小厮们都不能死。
无论到底是受谁指使,只怕要挨个儿撬了他们的嘴才能清楚。
“黄老爷与高大人可有宿怨?”我佯装不懂,“不然高大人已然致仕,非得杀了高大人又是为着什么?”
“大人是真不懂?”
贾淳青又道,“黄老爷是凤相一手提拔,自然想替凤相搞垮方家。”
搞垮方家,那也得该高士雯在临旸郡遇害,且与方静脱不了干系为好,怎的在平湖郡就动了手?
我满脑子疑问,但因到了盐库,是而全收进了心里。
盐库的库使一早便接了信,见我们到了,连忙开门将我们迎进去,我取出平湖郡的账册,与那库使拿来的一条条核对。府衙中的账册我已看过多次了,条目都记得清楚。
“这一例……”
我点了点盐库的帐子,“怎的府衙的账册上没有写?是你们不曾报上吗?”
这一例是六月月末结余的盐,既不曾算入下个月当中,也不曾送入府衙,显然是这些库使们每天顺一点的小手段。我心里明白的很,每处府衙都是这样,只是实在讨厌他们这幅理所应当的样子。
“大人,这……”那库使笑了一声,转向贾淳青道,“贾公子,这位大人莫不是第一次做盐运?竟连这点规矩都没听过。”
贾淳青也过来笑,“孟大人,事事较真儿,这路可走不远。”
这句话有些耳熟,于是我又想起了冯建。
想起冯建,免不了就想起了兰台。
忽而又想到如今兰台令已是刘成文了,年纪轻轻便官居从一品,放眼整个大夏,大约也就凤相堪与一比。凤相说刘成文的性子也是有些拗的,与明诚之有些像。
如今高位官员中,似乎也就刘成文是这样的性子。
旁的内阁那些,甚至凤相,都是轻言好语,平易近人。如冯建所言,不大重要的事情上,从不会事事较真儿。
于是我也笑了,“你们着急什么,本官只是问问,看看这些盐是不是进了该进的地方。”
库使会意,连忙对我躬身,“大人这话就见外了,下官在这儿待了这么多年,这些规矩还是懂的。每月结盐,自然是先交到大人手上。”
“那就好。”
我随他进去,挑了几箱盐打开看了看,箱子上标了平湖郡,都是精盐。
“这是这个月新来的,下官一箱箱称过,都对得上。”库使又拿了一个账本,“这是每日下官们的考勤与运量,大人看看?”
敢拿给我看的,自然是条条都对得上,我只瞟了一眼,“很好。”
出了盐库,我又挨个儿认了认几个常值守在此的库使,贾淳青一言不发的跟着我,直到我们离开盐库了方才舒了一口气,笑道,“下官还担心大人第一次做这些,被那些库使暗中使坏,不想大人竟是行动言语都有板有眼的,下官真是白跑一趟了。”
我又笑了一声。
“宋大人那头案子就要结了,左右大人无事,不如过去看看?”
贾淳青又开口。
这一次开口却是委婉的逐客,毕竟这是平湖郡府衙里的事,我实在是个无关的闲人。但我依旧装聋作哑,笑道,“自然是好的,毕竟此事被本官撞上了,还是知道首尾才好放心。”
宋岸住的院子也挂了一块匾,上头只简简单单的写了“提刑”两个字。据说宋岸不曾成亲,所以日夜出入都在这里,只是寻常人极少往他那院子里去,贾淳青提起来,也是一脸嫌弃的样子,“那院子阴气太重了些。”
“无妨。”
我是不怕死人的。
年幼时逃荒,遇见不止有死人,还有比死人更可怕的情形。
后来西岭村迁址,一路上也免不了生生死死的事情。
我见过衣不蔽体的妇女,只要一块饼就可以与几个人同时滚到在路边草丛中;我见过本是结伴同行的好友,却因为几口水大打出手,后来打死了人,周围的流民们都围上去抢着吃生肉;我甚至见过体力不济的年轻人,防着晕倒,一刀扎在自己的腿上。
我本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人,又怎么会怕死人呢。
“大人请。”
贾淳青躬身一让,将我让进了宋岸的院子里。
这院子构造也简单,左右各两排屋子,正对着的该是宋岸日常起居之处。我看了一眼,隐隐见左边当中的屋子里放了许多箱子,正有一个仵作从里头跑出来,瞧见我们,连忙躬身,“贾公子,孟大人。”
“宋大人可在?”
贾淳青扶起他。
“宋大人说高大人的尸首有问题,不像是寻常的毒药,故而叫我们剖尸。”那仵作急匆匆的,“不想宋大人忘了戴面罩,刚一剖开,宋大人就晕了过去。”
“剖尸?”
贾淳青惊道,“高大人家眷可准了?”
大夏还是讲究葬仪的,被剖开了的尸首下葬,便是谁也觉得不吉利。民间还有传说,说这样的人就是转世投胎了,也投不得人道,只能在畜生道里轮回。
高家是扶风郡的世家,自然更看重这些。
“是扶风郡高大人亲自来的信。”那仵作愈发急了,他着急去取药给宋岸解毒,不想却被贾淳青拦在了这里。
我有些看不过,替那仵作解围,“先去救宋大人吧,这些事过会儿再问。”
贾淳青方才一拍额头,“可不?一时心急,竟忘了宋大人还晕着!”
仵作脱了身,冲我拱了拱手。
“高府该有多快的马……”贾淳青暗道,“昨日遇刺,今日便能翻了两座山送回信过来。”
“想必是鸽子。”
我又提醒了一句。
之前在高府见檐下有空巢,大约就是家养的信鸽了。扶风郡到平湖郡,策马是有些远,但于鸽子来说,不过是鼓一鼓翅膀的距离。
待到宋岸醒了,我与贾淳青都上前去看,才见他里还攥着一封信。
贾淳青要接信过来,不想宋岸却递给了我,“扶风郡的信,说要亲自交给孟大人的。”
我有些诧异,高士雯一死高家就给我来了信,怕是贾淳青会生疑。
只是不知信里写了什么,也不好在贾淳青面前打开。
于是我在桌前坐了,展开信看了看。
这并非是高士綦写来的,却是高士雯在几日前写给高士綦的,信里有一句话,“而今自感命不保矣,若遭不测,务必请剖尸验毒,以免老朽含冤九泉”。我又翻了翻,最下边还有一行小字,“烦请孟大人亲阅,丹州盐量,有半数被送往地宫之中。”
地宫?
我又往后翻了翻,纸的背面还有一座山,山上画了蝙蝠、黄鼠狼、蛇、青蛙、老鼠。这五种动物在这一带都有大仙之名,大约高士雯说的是五仙县。只是这山又是什么?落鹰山?
下了落鹰山就是五仙县,若真有地宫,便该在五仙县与落鹰山下边了。
我自以为懂了高士雯的暗示,心中却愈发惶恐。
他果然是因为知道了什么而遇害的。
我的手抖了抖。
虽说我不怕死人,但活人大多时候都比死人要可怕。高士雯将我带到了这样一桩宏大又隐蔽的秘辛之中,即便我此时将高士雯的信交给贾淳青,只怕丹州这些官儿们,也没有一个会信我绝对清白。
“高大人在信里写了什么?”
贾淳青佯装不经意的探出手,似要将这封信接过去。
我定了定神,将信折起来揣进怀里。
“高大人遇害一事惹了龙颜大怒,高大人说,圣上要派监察史来,亲自督办高士雯一案。”
“本是平湖郡的案子,怎的会报到京师呢。且近年关,如今哪位监察史会自京师奔赴而来,就为了一桩小小的毒杀案。”贾淳青笑了一声,又向我伸出了手,“孟大人莫要诳我。”
“不曾诳你。”
我垂眼去扶宋岸,又往他身后垫了几个靠枕,“宋大人此时觉得如何了?”
宋岸瞧了瞧我,又瞧了瞧不依不饶的贾淳青,忽然开口道,“也确得京师的人来办这桩案子,高大人中的毒并非我大夏境内之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