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句话仿佛捅了马蜂窝,整个县衙顷刻间便嗡嗡作响了起来。
丁四平抬了抬眼,虎十三亦是一脸懵的样子。
堂上的唐代儒终于坐不住,扭了扭身子,但面上的神情还是淡定的。果然能被称一声老爷的人,其心里承受能力都远远强过了大半数人,“他说你是孟非原,你说他是监察史属官,那监察史又是谁?你们若信口开河,便是罪上加罪。”
我拱手垂目,“下官明白。”
如今局面乱纷纷的,饶是我常自诩聪明伶俐,此刻也想不出来一个万全之策,只得强作镇定,且行且看着,能圆一处是一处了。
许多事情超出了我的预料,且不说金甲卫之间的联系出了什么问题,就是虎十三身后的所谓“四十金甲卫”也实在是身份莫测。原先我以为今日会见到孙三或者通天寨的其他人,但不想虎十三带来的那些人,身上并无山匪的气质。
“那么,把你们的委任状,交上来吧。”
唐代儒笑了笑,向我伸出了手。
我先叫青衿拿出了我的委任状,王县丞要来拿,余海却先他一步,自我手中接了过去。
叫唐代儒看的时候,余海也小心翼翼的护着,并不愿意让唐代儒或是王县丞挨着一个角。几次唐代儒都想顺手拿过去,余海却都巧妙地掉了身,避开了。他甚至还拿着我的委任状到门口转了一圈,毕竟是朝廷上的东西,县民们虽不懂,但一瞧见那几道鲜红的大印便纷纷噤了声。
偶尔还有几句感慨,“像是真的……”
“官府的好东西呀!”
随即也都消湮在这瞬时涌上来的寂静中了。
余海的动作倒叫我又生警惕,我的委任状,他为什么避着唐代儒和王县丞?众目睽睽之下,难不成他们还能撕了我的委任状翻脸不认吗?
接着我余光扫到虎十三身后的一个“金甲卫”,趁着无人注意时,悄悄动了动自己腰间的剑,将剑柄与剑鞘转了个方向。
金甲卫行动并不用剑,偶有腰间佩剑的,也只是做个样子。
落鹰山遇袭那次我瞧的清楚,远距离用长鞭,近身搏斗用短刀,都是凶悍又周密的武器。不像剑,装饰意义要远大于实用意义。
原先他的剑柄是朝后的,如今他转了方向,剑柄朝前。
若有什么,右手可在第一时间抽出剑来。
那么现在最坏的结果,就是这些金甲卫也是唐代儒的人。节度使有调兵遣将的权利,如今唐代儒坐镇五仙县,要派些编外兵士灭我们的口,最后嫁祸到通天寨里,岂不是易如反掌?
如此,余海防着他们碰到我的委任状,便亦在情理之中了。
余海尚不知情,照旧小心翼翼的把委任状还给了我,“孟大人。”
他这一声,算是彻底承认了我的身份。
我接过来对他一笑,“劳烦余县令。”
他承认了我,便是和我站在了同一条线上,日后我再有什么反覆,他便也脱不了干系。
算来我与他只见了屈指可数的几次,初见那次寥寥几字的交道,到今天却成了并肩作战的战友。世事无常,谁又能料到下一刹那,我们会相逢在哪种境遇中呢。
我对自己的笑意,向来都不吝啬。
“孟大人此身分明,可监察史,还有这个属官……”唐代儒也笑了一声,看向虎十三,“你的委任状呢?”
虎十三身后那人指尖一蜷。
我喝道,“过来!”
虎十三闻言,还未走出几步,身后那人忽然抽出了剑,因离得近,甚至手臂都不需太大的幅度,便可将虎十三前后贯穿!
丁四平也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动静,那人抽出剑的同一刹那,丁四平也甩开了长鞭。他不知是何时解下的,一直盘握在手里。虎十三看不见身后的动作,但凭着与丁四平多年的默契,往前一挺腰身,接着一扭,堪堪避开了。几乎是同时,丁四平的长鞭也卷住了那人的剑,“叮当”一身,佩剑落在地上,我看了一眼,剑柄上雕了“英武”二字。
用的秦篆,厚重古朴,云潞所属,再不会错的。
人人都知二皇子掌五路参将,英武将军云潞所率边军便是其中一路。
南挝一战,二皇子借着云潞在圣上面前很刷了些好感。
据闻,云潞回朝后,二皇子也把五路参将的兵权都交了出来。几位将军纷纷换了位置,五路参将也都更改了名号,并入到了不同的军营里。
当日在朝上,圣上逼我直言,如今竟成真了。
果然尹川王还有内应。
无论是哪位皇子,与节度使勾结,再里通外国,天时地利人和都具备了,圣上便只不过是个空架子。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我脑子里已转过这么多东西来。
“放肆!”唐代儒一拍惊堂木,怒斥,“这算什么金甲卫?竟然当堂行刺!把他押到地牢里去,严加审问,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
后人要说起今年的五仙县来,只会用简简单单的“盛英十二年之乱”来概括,古来天家是非多,看来无非还是因为九重金阙上那个宝座引起来的。
然而就此刻,我们所有处在盛英十二年中的人,都没有想到,当堂行刺不过是个开始。
这场乱子,竟绵延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里生灵涂炭,山河凋敝,民不聊生。
自然,这都是后话。
丁四平出了手,必不会沉默,他解下腰间佩剑,双手捧起,“唐老爷,这是圣上亲赐太阿剑,见此剑者,如见圣上!”
唐代儒嘴角一抽。
听见这名字,我也怔了怔。
不是说丁四平只管监察我一个人吗?怎的拿出了太阿剑?
我不认识太阿剑,常见圣上佩戴,便以为这柄只是寻常贴身佩剑。
太阿是圣剑,太宗立国,便奉此剑入了翟瑛阁,明确表示每任节度使上任前都要去这柄剑前拜一拜,以表自己忠君为国不惜身死之心。太阿剑出,便如圣上亲至,唐代儒做节度使有些年头了,自然认得。
于是他走下堂,单膝跪在丁四平面前,“臣唐代儒,见过圣上。”
有唐代儒做表率,旁人自然不敢怠慢,整个县衙呼啦啦跪下一片,我顿了顿,也跟着跪下了。
“圣上口谕。”
丁四平面色严肃恭谨,我虽也有个念头这是否是丁四平情急之中编出来的口谕,但丁四平应当没这么大的胆子,“丁四平,你既为孟非原一行监察史,就顺带替寡人看看这丹州吏治:是否有官员以权谋私,是否有官员欺上瞒下,是否有官员手脚不干净做些大逆不道的事情?有人为难你,你就拿出这太阿剑来,若你不能平平安安的回到京师……寡人就叫节度使给你陪葬!”
这口谕中极尽信任,我虽看不见,却也想得出唐代儒的神色。
他在丹州纵横了大半辈子,今日竟要在丁四平一个小小金甲卫面前俯首,这惹人心烦的监察史若不能平平安安的回到京师,他也要跟着遭灾。唐代儒略一怔,满口应了,随即又抬起头来,看向虎十三,“大人既是监察史,这位属官又是谁?”
“本官尚未说完,唐老爷还是不要急着打断才好。”
丁四平看着唐代儒,格外温和的笑了笑。
他扶起虎十三拉到身边,“圣上后半句话是,虎十三既是你儿子,便一并带着吧。”
“那大人一行金甲卫中,一直自称是虎十三那人又是谁?”这次发问的并非唐代儒,而是王县丞。
这件事全由王县丞而起,大约他也知道自己今日没有好果子,所以铁了心的要让我们不痛快。监察史惹不起,盐运司使惹不起,虎十三惹不起,总要寻个人出出气,便是死了也要拉个垫背的才是。
“那是个顺路捡来的西胡人。”
虎十三忽然开口,转目看向王县丞,“你勾结通天寨,不是早就知道了吗?若要证据——”虎十三拍了拍自己的腰包,“自打我去了通天寨,你们扣我的信,我也扣了你们的信,可要拿出来给唐老爷看看?”
单用一个词很难来形容我今日的心情,七零八落,七上八下,七手八脚……都可,却又都不够。
我一向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如今忽然发现,自己竟连这个性子蠢直的金甲卫都不如。
目前这个情况,时机不到,唐代儒为了自保,王县丞是必然要死的,再往他身上栽一桩罪名也没有什么。我方才还想着要怎么样才能让虎十三安安稳稳的脱身,我想了许久,都不如他现在这一句,把所有的脏水都泼到王县丞身上,既替唐代儒解了围,又能保我们这一行人周全。
原先是无可遁形的一张网,如今却收到了王县丞身上。
随即丁四平收起太阿剑,叫众人起身,看向那些假冒的“金甲卫”们,“你们又是受谁指使呢?倒也不必说了,现如今领头那人已下了大狱,不出几日便能知道你们的底细。”
“不必查。”王县丞忽然看向丁四平,冷然一笑,“他们是下官从通天寨买来的山匪。你们这一行人搜刮民脂民膏,下官实在气不过,才想了这个法子。监察史?盐运司?呵,都是狗官!我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