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白鹭姐姐、王福家人的尸首都在县衙里,白鹭迟早还得再去看一眼的。我看向白鹭,满肚子“人死不能复生”、“节哀”之类的词,此刻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真是不合时宜。
于是我又多看了几眼。青衿,白鹭……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了。
出来后去厨房要了一碗白粥,厨下的人问要不要加些青菜叶,我想了想,又拎了两片生菜叶子搅进去,端回了我暂住的地方。
丁四平正要出去,我又叫丁四平给王福带个口信,就说明天我若不给他消息,就不要发盐,尤其是锦川郡的。
支走了丁四平,我又对虎十三道,“你想个办法,带着这几袋盐回一趟平湖郡。”
“给宋大人?”虎十三问,“可平湖郡那边不是戒严了吗?宋大人还叫白大哥和张大哥有什么事就自行决断。”
“那是几天前的信了,你是金甲卫,又是丁四平的儿子,连混进平湖郡找宋岸这点能力都没有吗?”
我佯怒。
虎十三到底是个孩子,受不得激,把几袋盐都揣进怀里,接着指了指锦川郡那点,“这袋呢?”
“我方才听到了一个法子,打算拿这点来验验。”
这番话若说于丁四平、说于余海、甚至是说于王福、青衿等任何一个人,他们都会找出错漏来。能验锦川郡的,为何不能验其他地方的?偏虎十三一点疑心都没有,照旧咧嘴一笑,“大人小看虎十三了。”
“你也别自己,带两个金甲卫去。”
虎十三在通天寨里经了什么,我总想问问,可总被打断。现在倒是想了起来,却也没有那么多时间问了。我想了想,又道,“你把通天寨里的事儿给丁四平说说,他此刻在盐库那边。”
“哦对了,你带着金甲卫直接过去吧。”我拍了拍虎十三的肩,觉得这小伙子也太瘦了。
到底才十六、七的年龄,正要抽条,怎么吃都不会胖,真好。
“然后从盐库那边走,就不用回县衙了。”
如今把四处都安排妥当了,送走虎十三,我终于可以坐在桌前,盯着那碗白粥,安安静静的坐一会儿。
我想起了象鼻山下那洼湖。
湖里有一种鱼,绯红色的鳞,尾与鳍上都像极了霞,薄而轻,一转就是一圈柔软的梦。
这鱼虽好看,我们却一直不敢抓回家里养。
村里的老人说过,这鱼脾气大,抓回水缸里不几天就会蹦出来,不管外头是湖还是地,宁可死掉也不要被别人圈定自己生活的范围。
我总觉得我就是那鱼。
进了鱼缸,时时步步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从来都由不得自己做主。
如今,我终于可以做出选择了。
我拿起锦川郡的盐,一点不漏的撒在白粥上。十来天的量,一口下肚,齁咸。然后又打开了荔枝甘露,倒在碗里,连同还未化开的盐渣,一气倒进了嘴里。
京师的孟大人何曾吃过这些东西?
我躺在榻上,拉开被子盖在身上,然后闭上了眼。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最初是长久的黑暗,紧接着身周燃起熊熊的火,脚下也黏了寒冰。我要到对岸去,路上都是林立的刀剑。
此刻我忽然想起《玉历宝钞》里说的寒冰地狱,刀山地狱,阎浮提火。我素来与人为善,不明白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对岸亦站了一个人,大雾里看不清摸样,只隐约听见他在叫我,“孟大人,往这边来。”
我抬起脚。
刀剑贯穿脚背,疼痛感沿着伤口,顺着神经,一路爬到了我的脑子里。我眼前一黑,连忙退了回去。
此岸鸟语花香,虽有烈火寒冰,但总会习惯的,我想不通我为什么一定要过去。
“孟大人,往这边来呀……”
那声音渐渐清晰。
我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么大的勇气,只是心里那个念头愈加坚定:我要过去。我要过去,于是这四个字就支撑了我一路,一路鲜血淋漓。走到最后,刀山愈发高耸,最高的剑比我人还要高几寸,我抬头看着这把剑,又起了退却的心。
“孟大人,快过来!”
“孟大人……”
对岸的声音越来越多,此起彼伏。
我忽然意识到就是这声音给了我力量,此刻这声音灌注在我身体里,如上好的汤药,让我在刹那间就忘了这浑身的伤痛。前路可期。于是我用尽全力,朝着这把剑扑了上去。
我能过去。
我对自己说。
“孟大人?”
“孟大人!”
“孟大人醒了?”
“大人?”
我扑过刀山,睁开眼,便看见了围在我面前的几个人。
丁四平、虎十三、青衿、余海……就连王福也过来了,见我醒了,青衿欣喜道,“明大人的法子果然有用?”
明大人?
我脑子本是昏沉的,但青衿这一句,叫我立马清醒了几分。
“咳,你慢慢说,孟大人睡了三天,如今才刚醒过来。”余海见我眼睛愣了,连忙好意提醒了青衿一句。
“万一再把孟大人吓过去。”丁四平也不忘嘴贱。
“我家大人底子不差,哪有那么弱。”青衿横了丁四平一眼,扶我坐起来,王福识趣的往后退了一步,然后我就看见了明诚之。
真的是明诚之。
负手站在门口,只留给我一个背影。
藏蓝的大氅,滚了月白的边,上头还绣了一头银色的兽,头发用白玉簪挽住,清雅又高贵。
是我记忆里的明大人。
我看着这背影,心中的石头忽然就落了地。
有主心骨了,真好。
中午时他们把这三天来所有事情都说了一遍,先是王福。那日我说了要借盐,王福便多想了一层,不仅仅向各处借盐,还花钱收私盐。除却扬州来的,如今台州节度使还送了三箱盐过来,从扬州搜集的私盐也有两箱的数了。
“明大人看过了,这些盐只是成色差些,应付年下是足够的。”
这个王福,买卖私盐可是犯法的营生。
王福似是看出我心底想法,笑了一声,“咱们是花些代价把民间的私盐搜集起来,何尝买卖过?”
就会钻空子,我又笑了一声。
此刻确实没有别的法子,明诚之也道,“圣上说一切从权。”
然后是余海。
“那些金甲卫好像只为到堂上亮一亮相,下官心里也疑惑,这么有本事的人,听通天寨的调令,为何不干脆越狱了?下官去审时,特地列了条子——”余海看了一眼王福,“是与王公子学的,这样有条理,不会被他们带跑偏。”
我点了点头。
“那些金甲卫只肯说自己是云潞将军麾下的。”余海又道,“这一看就是栽赃的把戏。云潞将军戍守台州一带,回京述职又担了禁军统领,恰换防时要路经落鹰山,通天寨的贼人就与王永合谋了这件事。下官看过了,他们除了佩剑上有英武二字外,旁的一点也不能证明是云潞将军麾下。”
“意图尚且不明,栽赃一说太过牵强,慢慢审。”
明诚之插了一句。
“平湖郡确实与通天寨勾结,不过王永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卒。”虎十三也道,“属下在通天寨的时候,孙三和王永是直接联系。孙三只是通天寨名义上的大当家,实际上通天寨还有地位更高的,与他联系的是个常穿着一身黑衣服的人,武功不差。”
虎十三顿了顿,“大概是虎大的水平。”
说起虎大,三天了,也不知道他都跟出了什么结果,怎么也不曾报个信回来。
丁四平接道,“虎大回来过。”
“虎大说他跟着若白进了那个院子,若白开了锁就不见了,他等了两天,才发觉里头还有个暗道。”
暗道?
难道是地宫的暗道?
我看向丁四平,叫他赶快说。
“虎大跟着进去了,说里头还有什么,得等他出来再说。”
正说着,白仵作也从外头进来了,“大人,依着宋大人的指示,这三个人确实是死于一种毒,就是这毒太罕见了,比香末苏还罕见,具体是什么他也看不出来。”
宋岸?
他也来了?
我又看向虎十三。
虎十三这才意识到自己漏报了一处,他连忙道,“啊对,那夜大人叫属下去平湖郡找宋大人,属下把大人这边的情况说了一遍,还说了青衿找出的那本书,宋大人有了示下,属下就回来了,今天早上刚进的门儿。还有,宋大人那边说了,高大人的案子也结了,是五仙县里的盐库有错漏,故而那小厮与王永合谋,害死了高大人。大狗二狗那天抱走的东西是高大人手信,也已都交给高士綦大人了。”
这案子结的有些潦草。
但能顶住唐代儒、纪信等人的压力,揪出王永来,已是了不得。
虎十三唏嘘,“大狗二狗也是不容易,不知道受了多少酷刑,硬抗住了,等到了高士綦大人亲自来的那天。”
青衿此刻终于有空开口,“明大人说这毒叫红莲业,以荔枝甘露为引,若非……”
“好了。”
明诚之止住青衿的话,看向我。
“别的话说多了,这些都以后再细捋。说说你吧,你都知道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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