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是夏历建业九年。
还不到冬至,涪陵寺门前早早便排起了来上头香的香客。
“哎你可听说了?”等的无聊,排队的人便闲话起了近来的新鲜事,“孟老爷辞官了!”
“为何?”听的人来了兴趣。
“谁知道呢,圣上下了三道折子都没留住他。”最先说话那人撇了撇嘴,“人心不足蛇吞象啊……人活着无非酒色财气四字,必然是觉得圣上冷待他了。”
“嗐,你们知道什么?是孟老爷劝谏圣上重整内阁,又为了消减官费开支,这才以身作则的!”
有人听不下去,立马出面反驳。
“你说的也不对啊,哪有消减官费开支把自己给赔进去的,分明是圣上要孟老爷尚长公主,孟老爷不愿意,这才辞了。”
“尚长公主的不是明大人吗?”
“这宫里哪里只有一个长公主……”
“孟老爷为国为民,怎么会以一己之私辞官!我不信。”
……
八卦向来叫人快乐。
我与青衿听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刚要转身走时,却被当中一个人拉住,“小兄弟,你给评评理。”随即看清了我的脸,他又一脸歉意道,“大哥,您给评评理,这孟老爷为国为民,大公无私,怎么可能是因为这样的小事辞官呢!”
随即他顿了顿,“看您的年龄,盛英十三年,您在这长安城的吧,当时这儿还叫京师,对也不对?孟老爷高义,你可知道?”
“这我却不知道了。”
我操着半生不熟的京话笑了一声,“我就是个外地人。”
“嗐呀。”
那人松开我,回头继续舌战群雄。
“你们不知道?江湖客里又上了新话本,说的就是孟老爷这段事儿,你们若是得了闲,去听听,就什么都知道了……”
涪陵寺又恢复了当年的繁盛,如今的主持叫空闻,是空性、空藏那一批的弟子,曾经不起眼的小徒弟,如今也是长安城炙手可热颇受追捧的大师父了。京师改名叫了长安,但这些旧人身上,到底还刻着京师的印子。
青衿都没有问我要去哪里,沉默的跟在我身后,只到了城郊时喊了我一声,“老……”
后一个字被他极快的咽了下去,他改口道,“公子,是这儿了吧。”
冬天的长安,若是没了人为的妆点,是没有丝毫生机的。尤其是城郊这片地:焦土枯枝,干黄的平面上隆起一个半高的土堆。我从青衿手里接过水壶,倾了一杯在上头。
这是凤相的墓。
青衿扫出一块石头,我下意识要整整衣裳再坐,忽然想到今天的自己穿着棉布的衣裳,没有向来碍事的大袖与长裾。于是我笑了一声,“习惯可真可怕。”
接着我看向那土堆,“今天带的是翡山,最后一次和你喝的就是这个茶,往后我就不来啦。”
这九年,我每年的今天都会在这里坐一坐,不过通常是不会带着青衿的。
每一年我都会拿一杯茶在这里说说话,第一年说的是江湖客里的新话本,“就叫《绝密:丞相背后的奇女子》,我不大喜欢这个名字,可赵汝说这样的好卖……也确实卖的好,点这一段的人很多,如今他们都知道有个叫沈长安的女子,在关键时刻,这三个字救了长安城的命。”
那时我怔了很久。
听过的人都当这只是个话本,一段传奇爱情故事,然而事实是,凤相确实因为这三个字,收了手。
所谓的骑墙派,因为我对她的承诺,全都站在了尹川王的对立面。
这亦是京师得保的根本原因。
第二年我说了钟卿邵和西凉王宫的事儿,“那毒就是青佩下的,他小小年纪,手段竟然如此狠辣。不过也是后来我才知道,钟老爷一直都在西凉王城里,他通过马凡联系到了青佩……你也知道,钟老爷和青佩这样的人精儿,几句话就哄的马凡晕头转向,拿出了那一包红莲业。”
哦对了,西凉国国主阿巴亥是个女的,聂奢耆借她来操纵西凉国政,这事我并没有说与他。
聂奢耆对阿巴亥也是有几分真心在的,否则青佩下了毒,他也不必死守着阿巴亥,大可以换一个人来辅佐。只是这真心无论如何都不敌荣华富贵,后来他自立为王,阿巴亥怎么样了,到底也不见再有人说。
这样的感情,在这样一抔黄土前,太浅薄了。
第三年我说了西凉的巫族。借着郑子沅与牛牛和他们打了不少交道,愈发觉得或许是人种的缘故,巫族人一根筋,实在是……除非族长下令,否则别人说什么都没用。
好在与他们打交道的是牛牛。如今,我大夏的文化,也借着牛牛一点点渗入到了巫族当中。
其实一切都是一个缓慢积累的过程,只不过恰好是我添了一把火,促成了量变到质变的飞跃。
第四年则是明诚之与和柔长公主大婚。
那是我第一次去明诚之府上,身着红色喜服的明诚之在门外对我们拱手。他生的极好,一张脸玉雕出来的一样,被这正红一衬,愈发俊美如俦。
只是他的神情总是冷硬的,便是这样大喜的日子,他也只是淡淡的样子,“里边坐。”
明府豪奢,与曾经的相府不相上下。
黄萝木的方桌,镶了指头粗的金边,却只招待中等客人。而我这样身份的人,便被小厮迎到了白玉桌前。白玉温润,入眼我便想到了相府那张雕着棋盘的白玉桌,水头成色似乎并不如眼前这张好。
小厮笑意盈盈,“老爷与内阁的老爷坐这里。”
我小声嘀咕,“其实我坐那边也可以的。”钟毓和贺在望坐在黄萝木的桌子旁,我实在想过去与他们叙叙。
“老爷只管坐着,我们大人一向分得清。”小厮躬身,给我斟了一杯酒,“老爷稍候。”
那个刻板的明诚之又回来了。
席上有道开水白菜,还是川香阁的味道,我只吃了一口。
那鹤鸣是明府的琴,曾经的老琴师也是明德的仆从。那琴明诚之没说过要还我,我也默契的没再与他提起这一段来。
本就是明家的,自该物归原主。
“这是一局棋,你早就与我说过。只是当初我一直以为是皇权与旁支的较量,明诚之是其中的变数。后来才知道,其实这是尹川王与临远侯的对峙。你看临远侯的后人卷了有多少人在这里头,单为拉下尹川王来?其实圣上什么都知道,他甚至还利用着临远侯与明府的这些年轻人。”
“整件事中,明诚之从来都不是变数,圣上一直将他留作后手。你才是。”
我也是。
所有出身贫寒毫无根系的人,都是。
一早就看明白的,却因为身在局中,几番糊涂。
我实在不是个合格的政客。
只如今新帝年幼,我所能为他铺设的,也仅仅只有这些了。
朝局规划、官制改革、融节度使令牌铸造虎符,收归兵权、放宽各郡入试的条件,打破世家垄断朝堂的局面。如今长安城里孤身前来的外地人越来越多了,不像当年的我,单薄又零丁……就这么一直说到了今年。
我看着那微隆的土丘,自壶中喝了一口茶。
“我辞官了。”
其实没有那些人讨论的那么多原因,就是忽然倦了而已。我一脚踏进政途,前半辈子都卷在其中,于风云之际筹谋落子,费尽心思为他人作嫁衣裳,如今终于耗尽了所有的心力。
“大概你也早就倦了吧。”
只是他为了沈长安,怎么都得搏一搏。
这样一比,还是孑然一身的人更有资格浪荡一些。
其实还有很多话,譬如往后大夏再无丞相一职,再譬如内阁学士的选调方式与以往更不同了,须得几经考核,才能入了垂询殿……只是不想再多说,凤相必然是可以谅解的。我又略坐了坐,将壶中的茶都倾在了土丘之上,对着他,也对着长安城的方向摇摇一揖,“我走了,保重。”
少年风流,循环轮转。熟悉的话本会换新角儿来演,往后的长安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如当初的我一样的人,亦成长,亦湮灭,亦得到,亦失去。
兰台豪俊金闺彦,各自凌风纵马蹄。
雁荡黑云空吊影,花零白露自惭泥。
盈虚两戏河东客,山水一遥塞北栖。
忍顾新题抒旧梦,眉梢常共暮云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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