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例带了大包小包回太学,纪云舒发现室友不见了。
床上床下的东西被收拾的干干净净,书架上的书也搬走了大半,矮榻上放了个大箱子,边上用镇纸压了一个信封。
上书——纪小弟亲启。
云舒,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
家父年迈,家兄主事,我将成年,需回家帮扶一二。过去三年,多亏你照料,家父与我都感念非常,这些书便留与你,聊表心意,他日有缘再聚。
望保重。
唐砚
往日有些逼仄的学舍突然之间竟空荡荡起来,风从窗户吹进来,发出呜呜的声响。
纪云舒又把信看了一边才叠好信纸塞回信封,神色几经变幻,最后收起信封放进书架上的小匣子里。矮榻上的箱子有半米高,里面是放的整整齐齐满满的一箱书,有琴谱棋谱、市井话本,还有一些兵法行军之道,乱七八糟的。
纪云舒挑了挑眉,唐珺妍向来不怎么爱看书,倒是自己,尤其来了这个陌生的朝代什么书都喜欢翻一翻,涉猎颇广。但此时怎么也提不起劲,懒懒地倚在窗边,手里的书半天也没翻过一页。
少了一个学生在太学并没有引起多大水花,甚至不如南二门外新开了家糖水铺子引起的讨论多。唐珺妍常坐的位置也有人填了上来,毕竟离考神纪小侯爷近,沾沾喜气。
除了住的地方少了一个人,上学的路上少了一个人,能说话的少了一个人……好像也没什么不同,习惯之后甚至觉生活本来就是如此,只是偶尔会想念曾经两个人亲密无间分享过的时光。
……
“云舒,快点,今天下午得好好练习一场,过两天就是蹴鞠比赛了。”斋长孟宇见她还在发呆,从门口倒回来拉了她一把,“听说会泽斋的佟年放话,这回可能要拿冠军,咱们明德斋也不争什么第一第二,千万别垫底就成了。”
纪云舒点点头,笑着跟了上去。
每年秋天学宫都会举办一场蹴鞠大赛,内院和上院的学斋都必须派出一支队伍参加,他们学斋是一群典型的文弱书生,好不容易凑出一支队伍,竟然没两个技术过关的,孟宇为此简直愁白了头,就指望纪云舒带动一群猪队友。
技术不够,战略来凑。
明德斋最后定下以纪云舒为主,其他人为辅的主要战术。在两天的蹴鞠大赛中,纪云舒不得中途换人,每一场都满场跑,最后在十八个学斋里堪堪得了倒数第五,明德斋上下一片欢乐,提议去外面酒楼庆祝,自然是斋长孟宇请客。
才出了学宫,正好碰上得了第一的会泽斋一伙人,为首的佟年被一群少年簇拥在中间,另一个学斋的唐祺竟然也在边上。
大家不陌生也不算熟人,照面打了个招呼便准备各自离去,偏偏佟年是个爱热闹又不安分的,叫住了孟宇:“孟兄,既然这么巧碰见了,不如我们一起。”
孟宇正要拒绝,佟年又加了一句:“今天小爷可是提前租了牡丹坊的花船,还有棠仙子和珞瑜姑娘都应邀来了,各位就不想去看看吗?”
纪云舒暗骂了句败家子,牡丹坊一条花船出来起码百两雪花银起步,那棠仙子号称琴中仙子,珞瑜姑娘是新一届花魁,两人平日里光是要见上一面都得花大价钱的主,这次肯应邀出来,固然有卖佟年面子的意思,最重要的是不知道多少银子实实在在砸了出去。
学宫的学生大部分是不缺钱的公子哥,但要这么大手笔也是少见的,闻言意动,稍稍对过眼神便欣然应邀。
纪云舒夹在人群里,满心好奇,牡丹坊久负盛名,她还是第一次有机会真正接触到。
穿过桃林,远远地便能看见湖面上的花船,高挂的灯笼将那一片地方映的如同白日。清幽的琴声在湖面飘荡开,仿佛后世鬼片的拍摄现场。当然这话也就纪云舒独自在心里吐槽,身周的少年们这会儿连脚步都明显轻快了许多,嘻嘻哈哈往湖边走着。
船上早已经放了梯子下来,码头上等候的小厮见一群人过来,连忙迎上来:“欢迎各位公子爷,船上已经备好了美酒佳肴。”
亏得牡丹坊财大气粗,定做的花船也够大,楼船修了两层,一层的大厅中间做了个圆台,四周摆着八仙桌,二楼则有四条楼梯通往圆台。几十号人刚刚落座,这边小厮丫头忙着添碗加筷,那边二楼新的一曲响起。
漫天花瓣纷纷扬扬落向圆台,一名蒙面的紫衣女子顺着轻纱从天而降。不消露脸,在座的人已经脑补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美人。
古人的智慧果然是无穷的,没有各种现代化机械也能营造出这种惊人的舞台效果。纪云舒一边赞叹一边去看周围的人,少年们便是进过青楼,但又哪里见过这般场面,一个个看的如痴如醉,唯有佟年虽然面露欣赏却没有过分的惊艳之色。倒也符合他性子,一看就是个中老手,想来平日里没少出入各色烟花柳巷。
一舞结束,大厅中央的女子轻转回眸,脸上的纱巾随之落下,露出一张娇媚的脸,肤白胜雪,明眸似水,饱满的双唇点了鲜艳的红脂,嘴角向上勾着,微微一笑便勾得人去了半条魂。
纪云舒揉了揉鼻子,暗道盛名之下果然有些东西,她一个女的都看傻了眼,也难怪那么贵也拦不住京城的败家子。
楼上的琴声也收了尾,一袭白裙的女子从中间那条楼梯缓缓走下来。若说跳舞的女子是盛放的海棠,那这个女子便是清莲。
“小女子珞瑜,见过各位公子。”
“小女子秋裳,见过各位公子。”
两人并排对着台下行了个福礼,佟年带头起身鼓掌,“久闻两位仙子生命,闻名不如见面啊,今日得闻裳仙子仙音,又见珞瑜仙子仙舞,当真三生有幸。”
珞瑜显然认得佟年,随手扔掉还挂着一半的面巾,风情万种走到佟年桌前,“佟公子谬赞。”
说罢,已经倒了两杯酒,一杯放在佟年面前,一杯自顾自端着喝了,杯子一放便直接回了台上,佟年面不改色,笑嘻嘻也拿起杯子一饮而尽。
纪云舒隐隐觉得这里面有故事,可看两人表现却又看不出什么。
台上重新拉了烟紫色的纱帘,秋裳坐在后面抚琴,珞瑜则水袖一挥开始跳舞。不同于飞天而下的惊艳,雾里看花水中看月,给了人更多的遐想空间,也让人更加欲罢不能,恨不得掀了帘子看个清楚,却又怕惊扰了后面的佳人。
做为牡丹坊的摇钱树自然不会一直作陪,这一曲舞罢,两人便离开了众人视线。其他漂亮小姑娘纷纷上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各有所长,总有一样能和来人谈到一起,纪云舒被分到一个擅下棋的女子,看着倒是聪慧,可惜两局都被她杀的丢盔弃甲,纪云舒兴致缺缺把人打发了,自己悄悄走到甲板上透气。
仆役都进去伺候了,纪云舒随意找了个昏暗的角落靠着船舷闭目养神。
漫天星月交辉,湖面上阵阵清风从她的发丝里穿过,连水波拍击着船的声音也显得悦耳,偶尔能听到里面的欢歌笑语,和外面仿佛是两个世界。
纪云舒几乎睡了过去,可惜这不是个好梦的地方,她尚有三分醒着,船尾突然传来落水声,紧接着女子的惊叫声彻底惊醒了她。
船还在往前,纪云舒翻身起来几步飞跃到船尾,借着灯光能看到一个白衣的女子在水面上挣扎,眼看整个人都要沉了下去。顾不得多想,纪云舒直接扎下水里往她的方向游过去,那女子已经意识半失,整个人浑浑噩噩攀在纪云舒身上,若非她常年习武,这一回恐怕人救不回去,自己还会白搭条命。
千辛万苦游到船边,又摸到船外挂着的绳子连拖带拽把人弄上去,纪云舒累的直喘气,探了探女子呼吸还在,便轻拍着她脸试图唤醒。
纪云舒正在考虑要不要去船里叫人帮忙,女子迷迷糊糊睁开眼,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好一会儿才呆呆坐起来,咳着吐了两口水,看着纪云舒双眼泛红,良久才压着嗓子道:“谢谢恩公救秋裳一条贱命。”
秋裳?
纪云舒稍稍让出些光,才看清这个女子竟然是刚才惊艳四座的裳仙子,美人就是狼狈也是楚楚可怜分外动人。
身为牡丹坊的金疙瘩怎么会孤身一人到甲板上,还落了水,这件事怎么看都有几分蹊跷。纪云舒虽然好奇,却无意掺和,伸手拉了她起来,浅笑道:“天凉了,姑娘快回去换身衣裳吧。”
秋裳定定地看了她几眼,勾了勾嘴角,浅浅的笑如同天上明月一般清冷,冲她点点头便自己往船里走了。
纪云舒在外面多待了一会儿,忍不住在清风里打了个颤,才拍拍身上的湿衣服转身往里走。
这入了秋,天开始凉了。
不得不说牡丹坊对客人的各种突发状况都有考虑到,见纪云舒湿漉漉进去,马上有仆人找了身新衣服出来,虽说料子一般也不够合身,但总归比湿衣服穿着舒服。
一行人闹到亥时才又沿着翠湖回到桃花林的码头,大部人卯时还有早课,一回去就往澡堂钻,还有人邀请纪云舒,自然是被拒绝了。
没过两天,京城里便传佟家少爷包了牡丹坊花船夜游翠湖,还邀了裳仙子和珞瑜姑娘同行,时下并不以逛花楼为耻,尤其是牡丹坊这种多卖艺不卖身的,若能成为哪个姑娘的入幕之宾反而是美谈。是以,京中竟艳羡之声更多。
还没想好回家怎么应付纪母,纪云舒忽的收到一封来信,信上字迹十分熟悉,只有一句话——十六天晴,同游大明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