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之夜七
江岩觉得他可能记错了:“保鲜膜类的东西,接触过的几率也很高,如果嫁祸,你好好想想,在什么时间地点……”
梁孟冬摇头:“不可能。”
十音想,他记忆力那么好,他说没接触过,她其实是信的。但这样……就更不合理。
十音在分析。
这种威胁,也许是从音乐炸|弹案就开始了,上次也有人进过他的房间。
她本来的调查方向是,有什么人,想要带给孟冬一些麻烦。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嫁祸、威胁……
动机在哪里?
财物方面,孟冬现在用的琴,十音只在林鹿那里听过一个大概。那琴由名琴协会无偿提供给梁孟冬使用,是价值惊人的宝贝。
然而提琴本身都有保险和编号,国际上的销赃渠道都相对封闭,更别说国内了。
酒,他的酒价值不菲。只是,如果图财的话,直接搬不就是了?
财物丝毫没有受损,搞得他屡屡身陷麻烦,利益?仇恨?
“你在本地接触过的人,应该还算有限,一会儿我们列一下,”十音问,“好么?”
他点头了,谢天谢地,他温和一些了。
十音视线落在梁孟冬的右手,发现他已经拆了纱布:“我看看伤口。”
江岩不大明白这有什么相干。梁孟冬倒没说什么,他伸出右手,展示给她。plus咬的伤都在愈合中,虽然依旧触目,已然没什么不妥了。
十音看了会儿,抬头正视摄像头,问梁先生是不是什么东西都没吃。
吴狄就在隔壁,按下通话器里应了声。之前他不肯吃。
“我去倒杯热巧克力。”十音转身走出去,又拜托江岩按梁先生的口味叫份外卖,“江岩,还要拜托你帮忙盯紧技术科,我们需要完整报告。等从头到尾读完,说不定还能有些发现。”
“我这就去。”
指纹只是一项孤证,到了明天,没有完整的证据链足以证明梁藏毒,孟冬还是可以暂时离开这里。
但是,先不说藏毒污名、plus所受的委屈;也不提无法洗澡、换洗,没有舒适的床;光是今夜,他被囚在这里,被半刻意半隐蔽地折磨……
他越是这样纹丝不乱地坐着,十音越能体会自己的无能。重逢也许非常短暂,或许他很快就会平安无事,可近在眼前,她什么都无法为他做。
审讯室的墙上,张贴着泛了黄的《犯罪嫌疑人权利义务告知书》。626队的嫌犯,常常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体味,在这间密闭屋子里,他们或长或久地逗留过,仿佛永久有一些存留下来。
她不想避讳,直接让人给梁孟冬换了椅子,将灯光再调暗,又将自用的空气净化器搬去审讯室。她插好电,蹲在他身旁调风速,仔细调妥了,极小心地碰一碰他的手肘:“我接着想办法。”
她抬眼看他,梁孟冬被触得微微一震,回视她。
这个混账,都知道她美,以眼睛最美。她一双眼睛是带了侵略性的,被她看一眼,总以为会被看透,要被她照见最深、最不欲人知的那个地方。
其实不然,她是没有心肝的。
如今她不单眼睛特别能唬人,眉宇间还平添一层英气,益发地摄人。
此刻这双眼睛却湿漉漉的,眼睫也挂了几粒微不可查的水珠子。
他很想问问她,到底有没有心肝……偏偏是在这种连说话都不方便的地方。
夜间队里人少,市局接待室的警员过来说,有个保县来的老人家,提着一口长方形箱子,说要来626队汇报情况。
吴狄把老人往里头引,接待室里的警员还在悄悄议论:云队是保县人,云队出事以来,很多关于他的事情一直形同机密,这大半夜的,老头难道是来举报云队犯罪事实的?
那几名接待警聊得正欢,被吴狄恶狠狠瞪去几眼,噤声不说话了。
十音看老人手里那箱子应该是琴盒,打开里头果然有把提琴。
十音认得,告诉吴狄:“是云队的琴。”
老人看会议室只有他们二人,突然换了口音,说自己其实是勐海人。这是云队长六月去勐海,存放在他那里的,说要是到了年底还没能去取,就让他送到626队来。云队交代,千万要将东西送到626队长手上。
再问,老人也说不清了。
只说自己年轻时在保县做过工,让他在接待室用保县口音说话,也是云队长拜托的。
老人走后,十音想了半天,开口问吴狄:“你有什么发现?”
吴狄说:“半年前,云队明明应该在津川出任务,然后他就……津川在东,勐海在西,一东一西,怎么可能?但他的琴,你不是一直在找?”
“这也许就是他想告诉我们的。东西的处理呢……说说你的建议。”
吴狄想了想:“公然送来的,当然只能上报。这是云队的私人物品,他们该查的查,魏局那里,应该不至于太过为难吧。查完东西拿回来,交还给云旗。”
“好。”
吴狄若有所思,突然压低了声:“勐海的事,十音,任何人都不能说,甚至……先不要汇报。我们先自己琢磨,云队这么万一有深意呢,不能让他白白冒险。”
“你说得对。”十音歉意地笑了:“我……今天累死了。”
“那你歇会儿,我先把梁先生请到会议室。钱政委刚才其实来过电话,我故意没接,他也给你压力了吧?算了,上头我们得罪不起,还不如卖江岩一个面子。”
十音还想说什么,吴狄回身笑:“知道你大度。其实我也挺佩服梁孟冬的,虽然他不怎么配合吧,但这人身上有傲骨,每次遇事都很镇定,不像那些瘾君子,软趴趴一审抖成个筛子。我倒是宁可他没什么问题。”
见十音依旧没说,吴狄又分析:“不过,假设他没任何问题,也很难怪他不配合。要真什么都不知道,我们都没头绪,他怎么配合?”
刚才十音长时间没和吴狄说话,情绪都懒得藏。
这会儿她还是有点内疚,吴狄根本就没察觉她的情绪。吴狄没多少弯弯绕,单纯就是为她打抱不平,做法也不违反任何流程规范。
她很自责:自己没本事,迁怒搭档算什么?
江岩终于催到了那份指纹报告,送来时发现吴狄独自坐着,愣愣地对着一把小提琴,像是在琢磨玄机,有点一筹莫展的意思。
十音与苗辉在隔壁会议室,陪梁孟冬梳理他在南照的关系。因为关系太过简单,苗辉的记录纸上,只列了短短几个人名。
十音着急从江岩手里接过报告,一边谢他。把江岩谢愣了,反了吧?
“十音你真好。”江岩在门前说。
十音低头看报告,快速离开会议室,声音微弱下去:“应该的。”
“你怎么了?”江岩觉出她的异样,十音已经走远了。
江岩想起吴狄说,之前有人送来云海的琴。
十音的办公室离会议室不近,她拿着报告一个一个字读,生怕错漏什么信息,读到一半,耳畔响起琴声。
寂寂夜里的办公室走廊,已经多少个月没有传出过琴声了?
区别其实很大。云队琴拉得算不错,他有出色的乐感,也极度追求纯净音色。但这会儿的这几串音符,它是能欺进人心里去的。
连续的e大调三连音分解和弦,十音认出来,这是德彪西《阿拉伯风》的第一首,这是她从前练习过的钢琴曲目。
这根本就不是一首弦乐曲,落在提琴上,它的换把和变位会过分频繁,难以把握,若非拥有高超的技艺,根本无法再现成这个样子。
是孟冬,他在用云队的琴。
那晚音乐厅根本无暇细听,十音发现自己几乎就要忘记,他的琴声可以如此动人。她听得见那些野草闲花鸟兽纹样的轮廓,它们像是饱含水汽,轻轻漂浮在夜空。
她抬起左手,伴着耳畔滑过的音符,跟随着空按了几下,忽生出些时空交错的恍惚。
十音的手指从报告上的指纹图样上拂过,猛地顿住了。
她停留在展示左手食指比对的页面,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
十音从抽屉里,迅速找出个东西,狂奔进会议室,拍在会议桌上。
梁孟冬手上的琴弓停下来,静静凝视桌面上,骤然出现的这枚弱音器。
什么意思?嫌他吵?
什么混蛋听觉,他明明已经用弱音器了,那个琴盒里就有。
梁孟冬搁下了琴。
江岩愣了一瞬,赶紧解释,说孟冬这会儿没什么胃口,又不可能换洗休息,他琢磨孟冬唯一想做事情无非练琴。江岩本来犹豫要不要让邱比送来,吴狄没多想,说巧了正好有琴……
吴狄也有些会错意,大概以为她是触景伤情:“十音我……”
“四队今天有人在值班,我怕引他们的人过来。”
十音拍得有些重,其实是因为,她被此刻脑海里的想法激动到了。她扫了眼梁孟冬,面上已经有了笑意,“吴狄,你去准备,重新给梁先生做一份指纹取样。单独左手取样,每根手指都要做,马上!”
吴狄与她向来默契,立刻起身去了。
江岩疑惑:“你有发现?”
十音直接上手,抓过梁孟冬的左手就翻在桌面上,铺平、摊开。
梁孟冬被她弄得彻底怔住了,身子僵直,手指头拢了拢。十音无暇多想,搬来盏台灯,再次拨开他的手指,按住其中两根,示意江岩凑近了往灯下看。
“你看左手的指肚和指尖,看这儿、还有这里。”十音就这么划弄着,简直当个物品那样揉捏、展示。好在她的动作轻柔,“江岩,用你的专业判断,这样的指尖,正常施力在普通物体上,能够获得完整指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