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音离开南照的日子里,孟冬和云海曾有数次深聊。
准确说是他主动找的云海。加加对未来是真挚的,但她专爱挑些轻松有趣的过往来说。她这人较真,在她看来案件就是案件,有纪律在,不便细述。
从前他们形影不离,十音总爱搜集他的新闻简报、比赛的录音、影像,如数家珍,常常被他嘲笑无聊,也没那么深切的感悟。
如今十音不在时,他每听她的一个细节都觉亲切,那空白八年里,哪怕是旁人眼中的她。
云旗总忘了改口,告诉他说,姐夫我知道的都说完了,我哥知道得最多最全,你去问他。
云海给他细数这些年来十音的假期,的确休得少之又少。
队友们皆盼假期,她心底却惧怕假期来临,那意味着就她一人,留在当时的驻地东游西逛。别人阖家团圆,她别说无家可归,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性格上再能扛,在某一刻难免觉得难捱。从前的生活离得远了,她无力去抓回来,被任务像陀螺一样带着转。
她又是个硬脾气,嬉皮笑脸死撑着,表面上生龙活虎。
问题当然很大。云海听父亲讲过十音家中惨案,这种经历多少会影响一个人的性情。后来有几次突击任务云中岳和云海都看出来,她做事情比所有的男队员都蛮都勇,别人是靠拼智慧和战术在力保性命,十音的命,确实是凭运气捡回来的。
批评无数次,连禁闭都关到数不清。他们慢慢体察这不是她主观控制上的问题,队里给她找了心理干预,收效很一般。
十音非常健谈,她和心理医生很能聊得来,却并不怎么敞开心扉。
当然,最近云海又有些侥幸,负责十音的外聘心理医师,长期都是杜源,她要肯对人敞开心扉,又是什么情形?不堪想象。
云海没见她哭过一次,她不把苦写在脸上,也不愿讲述,但行事上看得出来,那种隐形的使命感在影响她。
当时云海看穿这一点,时常邀请十音一同回家休假。但十音不肯次次都跟着回,难免还有很多次,要留在队里一个人过。
那时适逢假期,越是无人肯接的任务,十音便越主动地接。
协作型的大任务节假日需要出人手,别的队还要顾虑排班轮次,云海没这个烦恼。他们队不愁拿不出人手,横竖总有十音在。
她不图队友感激,反而求着队长这样安排。
照云海的说法,自从十音把人生看成是一个任务,除了埋头工作、找寻真相,那些原来她人生中的重心被慢慢掩藏起来,早蒙了尘。
不过,每次任务前交遗书,都能发现十音的眼睛红通通的。遗书抬头她不肯写名字,说万一落到坏人手里,那人去报复收信人怎么办?
她把收信人告诉了云海,说假如她有不测云海活着,就托他亲手转递。
后来回南照工作,她转念又反悔了,要求云海销毁所有遗书。
“现在孟冬过得很好,生活必定很平静。我要真死了,就等于往好好的河里投块石头,那还算个人么?”
云海给孟冬讲日常细节,她如何训练、实战、受伤,如何在危难之中决策。
云海的视角非常立体、客观。那些现场和细节如同影片,自此在孟冬脑中反复上演,几番梦里宛如亲历。他再次试图理解十音,想到那一箱沉沉的、素未谋面的遗书,只觉痛彻心扉。
想要伸出手,去过往的时光里捞过那个人,紧紧拥入怀中。
昨夜十音睡下,孟冬睡不踏实,又找云海聊了一夜。
聊了一部分案情,杜源目的似乎很明确了,虽说听起来异想天开,但如果人之将死……一个野心勃勃的人,求生欲会有多强?在九先生的眼里,他又是什么?白鼠?
孟冬不太忧心案子,哪怕云海嘲笑他是唐僧肉,他好像也能释怀。
他更担心加加。
据云海说,查鹏这类毒枭看似呼风唤雨,实则匹夫一个,这种角色背后,通常都有智囊型的金主。这金主才是他真正的衣食父母,控制着进货出货渠道、制毒技术,还帮助他规避各种可能遇到的风险,掌握着他整根生财之道的命脉。
近年两国严打力度不断升级,原料、运输成本、包括驯养一支武装组织的费用,都在日益上涨。肯将几百公斤违禁品当空气一样倾洒,向对手发出丧心病狂式的报复,必须具备相应的财力和底气。查鹏这种级别的毒枭,根本就没底气。
除非有十个查鹏,甚至更多。
查鹏近年从偷种罂.粟转型为新型违禁品的制造贩运,他新归附的那位幕后金主,正是杜源。此事单从查鹏所有的马仔都看过孟冬的照片,且受命保护孟冬一事,就毋庸置疑了。
杜源必定存在一个对手,这是自从靶场杀人、埋尸案就确定的事实。难点一直在于这位对手的身份。
柯语微身为真人秀节目的赞助人,恰好与禁毒局过从密切,与毁容前的杜源又是旧识。此次运毒路线又遭人泄露给禁毒局,柯语微具备操作此事的条件,但其动机难辨。
然而,如果从倾洒事件的结果反推杜源动机,就又清晰了。他所毁掉的,正是柯语微赞助的节目、以及柯语微的女儿。从这个点上,有理由怀疑,他死死咬定的那个对手,就是柯语微。
再联系八年前,十音家凶案的留存信息中,余父曾与九先生共事多年,并挡过九先生的财路。九先生是边防部门全力抓捕的古城毒枭。
柯语微与余父曾在同一医学课题组共事、也是古城人、家中行九……
如果上述推测成立,从靶场一案,到这次近乎疯癫的倾洒事件,都非孤立案件,倒像是杜源与九先生斗法白热化的序幕。
孟冬最担心的,是加加与那九先生仇深似海,苦等这天多年。他自己尚且是个白鼠,他们会怎样对待加加?
加加办别人的案子都不顾性命,如遇正面交锋,临场她又会怎样?
云海本来就想给十音放个假。其实给这人放多少天假都不亏心,就算放在队内宣布,也不会有人觉得不公。
“任务在即,别说你了,刚才我和云旗通话,她都在担心她姐。”
孟冬即刻不满了:“还挺密切。”
云海特别委屈:“你自己狂撒狗粮,还不许百姓点灯了?我就不配有个挂念的人,是不是。”
孟冬听着有些不忍,又不愿接口:“我不同,是成年人,你接着说。”
云海本欲辩云旗也成年了,想想算了,懒得与这家伙争,言多必失。
“我们想得一样,担心那种可怕的惯性,怕十音遇事一个控制不好,故伎重演。这任务就交给你,让她轻松两天,想想普通人是怎么活的,日子要怎么过。不用记挂任务,忘了也没关系。这二货很神奇,随时都能进入战斗状态,怕只怕她放松不下来。”
“好。”
云海还不放心:“你懂不懂该怎么做?”
“你懂?”
云海笑着看向别处:“不。”
怎么可能!
这刻十音神奇地望着孟冬:“还在目送云队?你俩相处久了,是不是多少有点惺惺相惜?”
“嗤,开玩笑。”
梁孟冬对云海的情绪向来矛盾。
要说感激,笑笑被云家营救、教养成人,大恩不言谢,他这一生都不知怎么报答;这么多年,加加也是蒙他关照,有这么个令人尊敬的上司兼伙伴,的确幸运。难得的是,云海待他都有点推心置腹的意思,孟冬人生中很少遇到这种奇人,集老谋深算与豁朗坦荡于一身。
但要说到讨厌,昨晚云海笑嘻嘻把法医勘验箱递给他的时候,孟冬格外担心笑笑,开始猜测笑笑是怎么被他坑蒙拐骗的。狐狸的手段他怎么猜得透?痛心疾首!
十音与孟冬聊起除夕那通电话中,云旗对二位哥哥关系的忧虑。
当时她劝云旗宽心:“你哥这种情商,绝不会搞砸任何事;你亲哥心软,软得像棉花一样,你可千万别被他外表迷惑住。”
人与人的相处之道,孟冬不算驾轻就熟,要怎么沟通才不尴尬?让云海叫哥,这样大概也算一种……彼此亲近的阶梯?
孟冬皱起了眉,对她的用词很不满意,形容妹夫就是情商高,形容他……软?
十音还在说:“我懂,你这么占云队便宜,不就是示好?他可乐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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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音体能恢复得快,她和孟冬向东跋涉一下午,所见风景已截然不同了。
仙鹤谷更像是深谷密林,隐秘幽深,这一处的天地却如天工之画,更为壮观。
蜿蜒交织的藤条虬劲粗壮,树冠遮天蔽日,谷中溪潭遍布,高低错落地连成一片一片。最高处有段瀑布,流水从丈余悬崖上倾泻而下,声势浩荡。飞瀑四周激起的细薄水雾,将那一处山壁衬得如堕雾中。
十音听觉敏锐,耳朵嫌那瀑布声嘈杂。孟冬找了处很远的溪潭,瀑布的背景声隐隐弱下去,泉水涌动的清脆声灌入耳朵。
孟冬正预备扎营,十音看着他选地方:“这里到处是水,水边扎营恐怕会有点潮。其实我们不如爬到藤上睡,这藤条很结实,我有一次雨季训练,发了大水没办法,只能爬在树上睡,居然睡得非常香。”
孟冬抬头看了看,又看看她:“那么重口?”
十音不明就里,他似笑非笑又说:“可以,都试试。”
这天日落时天凉了些,只是觉得空气冷却下来,体感倒也还过得去;到孟冬练琴时,已是清辉广被,潭中银鳞闪动,林间忽然风声呜咽,树声和泉响都被放大了,虽没有要下雨的样子,但气温骤降。
十音披上冲锋衣仍觉得冷,只能抱着臂躲在帐篷口听孟冬拉琴。
孟冬刚升起堆火,就被那颇大的风势吹熄了一半。
水多的地方干柴要跑到老远才有,十音索性去行李中找镁条引火。苗辉说全留给她了的,多得是,可她找了半天竟是没找到。
十音东翻西找,看看还有什么可以用来引火的,便翻到那一叠吴狄让苗辉带来的复印件,老洛从勐海千里迢迢送来的m国语档案。
吴狄电话里说,反正是复印件,觉得没用你就用来生火。要不要用来引火?
还在琢磨,耳畔却是贴了个灼烫的声音:“找个东西都找不到?在这里。”
孟冬一手拿着镁条,探到那团篝火的中央拨弄了三两下,几颗火星飞散在夜色里,很快隐去了。火势便蹭地一下蹿起来,比先前烧得更旺了,烤得人面烫。
他一手在她身后抱着她,探了脑袋在她肩头,贴在她的面颊问:“还冷么?”
“不。”
“在看什么?”
“没什么,看不懂的一些资料,也可以不要。”
十音仍有些不甘心,还盯着那张a4纸注视。
孟冬弃了那镁条,那只手臂也圈过来,两人面颊贴得更紧了,话音却是灌入她耳朵的:“别看了。”
他声音低哑,夺过了那叠纸,热意烧在她耳根了,而后是……
十音闭上眼睛,很受用。她认命地想,既然是放假,的确应该听孟冬的。心中又有窃喜……真是想他。
十音又偷偷睁开眼,她想看看火光里,孟冬深峻的五官又是什么样子。却发现他的目光,在那叠纸上停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大纲菌:明天是七夕,所以不更(在这里
冬哥:对得起我?
大纲菌:那为了对得起他,我该怎么办?(不懂具体请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