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嘉陵是四年前开始创业的。
那一年他有了一个点子,他自认那是个不错的商业机会。
他生在音乐世家,全家人对他弃乐经商一事,没有一个不鄙夷的。天使投资?对不起,门都没有。
尹嘉陵开始游说同学。海内外一圈的同学,从大学到幼儿园微信群,他的项目简介每个群里都发了,在线只要开口聊过天的,无不被他点对点游说了一边。众人对一个弦乐生搞在线教育事业,表达了巨大的鼓励,但仅仅是鼓励。
尹嘉陵的所有同学群里,几乎都有梁孟冬。
不过,梁大师不看群,倒也没人说他出名成家清高了,因为这厮从小就有那么清高,所有人都习惯了。
开局不利,尹总第一关的融资就遇到了困难,事业迟迟未见起步,尹嘉陵给梁孟冬发了一条私信。
嘉陵:支持兄弟一把,让我开开张。你这样的人都给我投了,肯定就有人跟投了。
对方没回。
嘉陵:喂,我这个点子,说起来还是你给的启发。
对方还是没回。
嘉陵:还记得大一的时候,你让余十音在q.q上给你陪练的事吗?
对方正在输入。
隔了一会儿,嘉陵收到一条:?
“入伙我的‘song陪练’,梁大师您值得拥有。”
song,宋,尹总的一点小心机。
梁孟冬:钢琴陪练我帮不上忙,你找吕宋宋。
嘉陵:你来当股东!
梁孟冬:要多少?
尹嘉陵一看有戏,赶紧趁热打铁忽悠:
我们要广募天下好老师,让她们全都加入我们的在线陪练事业。我们从钢琴做起,钢琴的琴童市场最大,等到做深做精,我们再覆盖其他乐器!
嘿嘿,你就安心等着,你的那位再能躲,逃不开我song陪练的天罗地网!
梁孟冬又问了一遍:要多少?账号发我。
他没什么心思听游说,嘉陵这个人他信,刚才那番话他是不信的。
加加出事了。出事就是出事,她不会在某个地方当老师,却不找他。这不可能。
尹总创业很勤勉,每季度都给股东发财报,孟冬没看过。
不过,听说后来真有投资人找来了。尹总给孟冬说:你是我的天使大股东,你要撤股也行,不过我劝你别,等我上市,我可能得给我金主爸爸赚座金山,吓死你。
梁孟冬既不等钱用,也没空回国办什么转让手续,便也听他的,留着那份股权。再后来,尹总了不得,小提琴陪练课程模块已经建成,他在意大利还建起了song陪练的海外教师站,很多留学生都在他的教师站注册并兼职任教。
尹嘉陵电话里给孟冬预告:“看样子你真要发财了,我都羡慕你,兄弟加上投资人给的期权都没你多啊。金主爸爸,你知道兄弟现如今的估值么?”
孟冬正考虑在维尔兹堡定居任教的事,没什么工夫搭理他。
尹嘉陵说:“我八月过来看你,要视察教师站!”
“德国也有教师站?”孟冬不解。
“金主爸爸,我都到意大利了,您就不能开车过来看我一眼?”
“想累死你爸?”孟冬占着便宜哼笑,“再说吧,那么远的事,到时候可能有演出。”
“那老子来现场给你献花!”尹嘉陵气哼哼。
真到了八月份,梁孟冬腱鞘炎发作,绯闻漫天,所有演出暂停,已经赋闲三个月了。
那阵子梁孟冬正好在佛罗伦萨,他在老师家附近租了个房子,平时就在家练琴、看书、喝酒,晚上则散步或去老师家里上上课,日子过得很悠闲。
尹嘉陵的教师站在米兰,梁孟冬本打算如他所愿,开车过去看看他。结果尹总说:不用,兄弟过来!
梁孟冬等到人来才知道,尹总主要不是来看他的。吕宋宋在佛罗伦萨有三晚的演出,尹嘉陵每晚都要去捧场。
日理万机的尹总,大中午的,一到打开电脑就工作。
“那么忙?”孟冬问。
“别提了,”尹嘉陵摇摇头,眼睛盯在屏幕上,“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
“song陪练”旗下注册教师人数趋近上万,几乎都是全国各地高等音乐院校毕业、具备资质的器乐老师。但人一多,总有不合资质、冒用资质的,或几人合用同一账号的老师。
“要么就是家长投诉,如果没有投诉,就得靠在线督导老师一个一个核实。”尹嘉陵指着那串名单和对应网址,戴上耳机,“督导老师团队无法判断的违规注册,由我两个助理再筛过,他们还确认不了,我是最后一道。”
孟冬都练了一轮琴,时间过了下午两点,他看嘉陵依然端坐在电脑前:“还没忙完?”
尹嘉陵取下耳机:“忙不完也要出门了,我得去堵她,演出前来个下午茶。你也去好不好?去了宋宋不好意思轰人,让我有个借口。”
“不去。”孟冬拒绝。
“那你帮我查几个老师,真忙不过来。”
替嘉陵干活?梁孟冬闻所未闻,觉得这人大概有病。
“忙不过来你还追女人。”
“我想她啊,谁像你似的,饱汉不知饿汉饥。”
他嘲笑的是孟冬那些绯闻,其实嘉陵知道,肯定子虚乌有。梁孟冬有没有女朋友他不确定,但至少不可能同时有那么多,他一个洁癖。
尹嘉陵环顾这房子,又猜测他大概连女朋友都没有,问了声:“是不是还在找?”
梁孟冬正在给弓擦松香,捏着松香的手顿在那里。
尹嘉陵说:“我们是活人,也不能太死心眼了吧?”
那个人是死是活?嘉陵也不知道,但活着总要向前看的。
“死?”孟冬声调很低,像在问自己,“尸体呢?”
他低头继续擦松香,动作又轻又缓。
尹嘉陵劝不下去了,他再怎么劝,孟冬总是这些话,答完就陷入沉默。他不该提的。
不过尹总没拿自己当外人,临行又求了句:“反正你有的是时间,你好歹是股东,看着ceo一天天这样憔悴下去,哪天我不行了,你的钱就打水漂了呀。”
梁孟冬笑起来,你不行?你生龙活虎的。
“可怜可怜我。”
孟冬嗤笑:“怎么帮?我又不会。”他是心软了。
“这么简单的事大师怎么可能不会。这是名单,这是上课地址,国内现在是夜里八点半,十点钟前所有的课程都会结束,你就每个网址点进去看。”
“看什么?”
“一个网址对应一个在线教室,你进入的时候,教师和学生都不知道你在线,他们顾自己上课。你就帮我检查,看这老师资质是不是和描述的一致,没问题你就打个勾,要有问题,你就帮忙记录一二。陪练嘛,无非看错音、节奏纠得准不准,指导的练习方法上,有没有出现重大失误。”
“无聊。”孟冬哼了声。
“金主爸爸。”尹嘉陵巴巴望着他,嘴很甜。
“滚吧。”
在线审核的确很无聊,梁孟冬进入了几个教室,发现以他的眼光,这些教师一个个全都不够格,这还要一审二审三审?尹嘉陵那支在线督导团队是吃干饭的吧。
梁孟冬已经关了五间教室,早就不耐烦了。他头一次对尹总公司有了认识,就是籍着国内琴童热、一窝蜂,提供的基础陪练服务,是他高估了教师能力。
光看资质证书没有意义,即便这些老师的资质审核无误,他们所毕业的院校估计也是八大音院之外,排在十好几线的那些院校。指导陪练勉勉强强,教学水平不敢恭维。
梁孟冬不想再看下去,没营养,他随手拿起那份问题清单,打算迅速浏览一遍,找个理由打发尹嘉陵,让他明天自己继续。
但他眼风扫见,清单里有位老师,尹嘉陵助理特意标注了其他颜色,指明该问题与其他人的不同。
记录显示:该教师实际教学水平超出我司本部培训教师的上限,相当优秀。
但问题在于,她上传的资料不对。平时每次在线抽查,上课的都是位女老师,但注册资料显示,该老师是南照大学音乐学院的一位男教师。
助理在表中请示,这种情况,我们是装傻,还是强行勒令那位女老师提供自己的资质?这样的老师,很可能是位在校生,她也许真不具备资质,但她又是如此优秀。督导组甚至在申请培养她,助理表示矛盾极了,恳请尹总定夺!
优秀?
肯定言过其实。梁孟冬觉得自己已经能估出那些老师的斤两,他鄙夷地点开那间教室。
那堂课还没开始,学生迟到了。老师使用的头像是只小鹿,鹿眼睛亮闪闪的。
薛荣宝?这是名字?
在线教室里有敲门声……现在是开门声。
“那么早就来啦?我要上课了。”那个女声压低嗓子说。
梁孟冬拿着笔的手顿在那里。
男声在问:“你几时出差去m国?”
女声:“下周去。”
“去多久?”
女声:“说不好,一个月,两个月?反正这次比较久。”
“那么久!”
女声在笑:“云海那家伙,每次都懒得去,只会差使我。”
男声也笑:“你俩这是变相撒狗粮。”
线上叮咚声起,语音提示学生进入教室。
女声:“我要上课啦,你快去找他们玩,一会儿我们再说。”
在线的孩子的乐谱显示在屏幕,是一首巴赫的赋格。
女声温柔一如既往:“小宝贝,今天我看妈妈留言说,可以合手练习了是么?我们先弹第一、二行。你可以开始了。”
监控分界面中,可以看见学生的手指,那孩子按要求弹罢停下来,屏幕中央的电子乐谱上,老师在划线。
“亲爱的,今天老师可不能表扬你了,复调曲子不可以这样囫囵吞枣哦,你知道这首赋格的主题么?你来给老师唱一遍主题好不好?”
房间气闷到了让人窒息的地步,但梁孟冬挪不开脚步去开窗,他的笔在那页纸上胡乱地划。
他也不知自己在划什么,只知道耳畔极静,除了那个人的说话声,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只有笔划过纸面的动静。
学生在唱主题,老师在纠正:“小宝贝唱的后面这节不是主题哦,它只是右手旋律,到了这一小节,主题已经换到了左手旋律上,宝贝发现了吗?”
老师开始示范唱谱了。
梁孟冬起身,下意识想要去拿酒。哼,五音不全。
他攥着酒瓶的手打了滑,酒瓶脱手,砸在地毯上。
闷闷的,“咚”地一声。
幸亏是地毯,酒瓶没有碎成一地。但它掉下去的那瞬,梁孟冬阖了一下眼睛,想象它已经是粉身碎骨了。
那边的人在自己的钢琴上,给学生示范这个乐段。
梁孟冬转头望过去,屏幕里切到了那双纤纤手。
像一个快要醒来的噩梦,但他似被什么人强摁着头闷在水底。周遭没有氧气,肺部有刺痛感。
不仅仅是肺,心、肝、脾……他身上的每一寸,都如临针刺。
屏幕中,左右手将乐段的主题反复再现、相互追逐,好似两个人在嬉戏。赋格的乐句被演绎得很明媚。
那只左手也是白得晃眼睛,右手腕上裹的不知道是什么,纱布?
这个人,她就好端端地活在世上。
她是没有心肝,还是已经忘记?
她也许真的失忆了,才可以把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统统抛诸脑后。但她多少年如一日,仍喊着对面的人“小宝贝”、“亲爱的”。
念在嘴里的时候,她不觉得刺耳么?
下课时,孟冬手里的鼠标挪向了那个通话键,嘉陵说,那个键是督导老师在线和任课教师沟通用的。只要点下去,就可以和老师通话。
他犹豫两秒,要点么?
没有心肝的人轻轻走着音,哼唱着刚才那首赋格的主题旋律。他点下去的那刻,她已经下线了。
尹嘉陵很快给了他调查结果,那位南照音院的薛荣宝教授,是位钢琴系老教授,妻子已经退休,是文学院的老师。
至于余十音,他暗自询问的南照音院办公室负责人表示,并没听过这样一个人,师生里都没有。
“我直接问薛教授,也许是私交。”尹嘉陵说。
“不用了,我自己去找。”
“你要怎么找?”
孟冬让嘉陵开个账号,要他把那人所有的课时全都黑箱操作,调拨给他自己。他又要给余十音当学生!
然而song陪练负责教务的老师答复尹总,薛老师后面的课早都已经请了假。管你黑箱白箱,余十音真出差去了。
也不知做的什么工作,出差的地方没有琴?不能陪练么?
孟冬一节课都没上着,一口老血!
嘉陵很快就发现,梁孟冬是来真的。
他不知发的什么疯,一边在找人恶补m国语,一边铁了心在安排回国事宜。
孟冬找人联系上了南照大学,计划前往担任教职。邱比也在大张旗鼓,替他接洽南照□□门及南照音乐厅。孟冬的腱鞘炎还没好,已经开始准备十一月的南照音乐会了。
“孟冬,”嘉陵不由提醒,“你想没想过,也许她已经结婚了。”
嘉陵从前对十音印象很好,这姑娘做事待人都是心无旁骛,满心满眼都是孟冬。说他撇下孟冬,他是不信的。
他本来也以为余十音出事了,但眼下就是没有,她好好的,没有联系孟冬。
八年不短,故人心易变。
比孟冬还不善表达的人很少,可像他这么实心眼的人,世间同样没几个。
孟冬听嘉陵这么说,想起视频里那个男人说的“狗粮”。他心口抽痛了下,嘴硬道:“离婚犯法?”
“你的……节操呢?”尹嘉陵真无语了。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孟冬面部线条紧绷着,抿了抿薄唇接着说,“也不知道自己还有几年可以活。”
尹嘉陵吓得,一度以为孟冬得绝症了。
后来回过味来,发现这家伙说的是惜取光阴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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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春的夜里,山花依旧是烂漫的。
也有些花瓣,它们会在夜气中缓缓收拢自己。空气里会有清湿的香气,闻起来让人懒洋洋的。
当然,这些不过都是十音的想象,她本来是想好,夜里要在附近的山路上散散步,呼吸呼吸山间空气,但今夜暂时不行。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窝在屋子当陪练,有些浪费生命了。
然而这位学生实在很出色,十音猜想,对方大概是面临一场重大比赛或考试?
十音问过,对方没有回答。不过,十音从前有过类似的经历,猜测多半如此。
十音因公负伤,独自跑来保县的山居休养,此前正愁无事可做。
云家有琴,她想着每天努力练琴,三个月消磨过去是很快的。只是云家没几本钢琴谱,她出来时身边也没想着带上一本。
十音想到了那个在线平台,song陪练的曲库中倒有不少原版曲谱,翻出平板电脑就开始搜谱。
她是想找谱自己用来着,刚登陆几分钟,平台方敏锐地察觉她上了线。客服小姐姐给她发了在线信息,问小鱼老师您好久没有上线上课了,是不是跳槽去了竞争对手家?她们好伤心。
十音觉得好笑,回说当然不是。
客服小姐姐很热情,问您要是有空能帮我一个忙么?我们这里有位很挑剔的学生,程度比较高,换了很多老师他都不满意云云。
说起来,认识薛教授、到这个平台陪练,对十音来说也是机缘巧合。
薛教授是十音在云旗的老师家里认识的,算是位忘年交。平台是薛教授的学生介绍的,听说十音在兼职给妹妹攒课费,聊起那平台时间上特别灵活,以十音的水准,倒是可以在线带些学生。
可惜十音没有纸面资质,薛老师很仗义,愿意以自己的名义帮忙,二话不说就让学生帮着申请了一个。
这个平台待十音一向极好,去年核查发现她是冒用资质注册,居然只是在线问她,要不要改个正确的性别和昵称呢?
十音没想到对方竟那么通融,托他们把薛荣宝教授的名字改成了“小鱼”。
十音自觉平台于她有恩,先前请假频繁,她有愧于人家。
横竖这一阵与世隔绝,哪都不能去,陪练也算一种消磨方式。
“没问题,那就让小朋友上一堂课试试吧。”十音说,“希望他能对我满意。”
学生的头像不是自己的照片,是一只不知名的鸟。他的昵称单字一个“gu”,十音想,这也许是位姓顾的学生。
学生的程度果然很好,对乐曲显然有自己的处理方式,并未盲从于某一个知名版本。
十音想,其实自己真的只是纯陪练,没有多少可教对方,这钱挣得亏心了。
她开口问了对方的年龄,能将肖邦弹得如此克制,应该是个大孩子。
但这学生不爱说话,始终一言不发。
十音不以为怪,陪练生涯中常会遇见这种不善沟通的学生,或者是因为害羞腼腆,只要家长不在,怎么问也不答。
十音恍惚想起某人说过的话,她告诉学生,肖邦虽然身体不好,但他的意念中,是有一种英雄气概的,你试试看。
学生又弹了一遍,搞得好像他刚才的克制仅仅只是为了克制,这次居然直接做到了!
不仅做到了,还将她的意思表达得很精准,十音抹抹眼睛,听得竟有些热泪盈眶。
“我们总练这首么?”十音问对方,有没有别的曲子要准备的?
学生的曲目库是真大,很快又来了下一首,李斯特改的帕格尼尼《钟》,一首炫技曲。
《钟》大概不是他的比赛曲目,弹得不如那首肖邦舞曲畅快,但技巧很优秀了。十音想不通,这么好的学生,难道不是就在专业院校内的?怎会跑来寻求在线陪练?
十音想联系客服,她真是不配带这学生,弹得也太好了。
但愈是好学生,老师愈是舍不得撒手。
再说,这个客服所谓很挑剔的学生,从头至尾也没挑剔她一句。他一门心思埋头苦练,除了喝水从无间断。
这天的陪练持续了足足三小时,从黄昏六点开始,直至夜里九点。
学生准时结束了演奏,打来一行字:下课,明天继续。
很快又来了一行:晚安。
果然是腼腆,不是没礼貌,十音很开心:“亲爱的,晚安咯。”
遇到了一个贴心的好孩子,时间选择得刚刚好。十音下午有的是时间,晚上则需要遵医嘱,早早入睡。
今早她去了医院验血,医生说她的阻断状况良好,已经完全脱离了高危期。坚持,还剩下两个月,就否极泰来了。
十音算了算日子,再过几天,孟冬云旗该回南照了。
思念又成灾。到时要提前告诉孟冬这个喜讯么?
但这算不得什么喜讯,不但不算,她还在忧愁见面挨骂的时候,要说什么才能让他早些消气。思虑许久,始终是无解的。
算了,之前在电话里,说好要离开三个月,孟冬明明已经接受了,她这会儿出的什么幺蛾子?这时候见面,更煎熬。
还是先关机,等警报完全解除再见来得心安。
虽然应该早睡,但现在也太早了。
十音还没生出睡意。她没有离开钢琴,随手在翻看之前学生选用的那册李斯特电子曲谱。
咦,这本上竟然有这首,《孤独之中神的祝福》。
这首十音记得,是李斯特的晚年神作。从前孟冬特别喜欢,她为了他练过的。
十音摸着琴键,摸到了第一个音符,温柔的乐句漫在指尖了,记忆也如暗流一般……漫上来。
这曲子并非叙事类乐曲,那时候十音不懂,只觉得它曲调特别温柔凄美。
现在才懂得,它讲述的那种精神力量是存在的。
目光放远,万事皆悲,因而慈悲,因而万事万物、万种不幸……无不可得宽容。
因为是孟冬爱的曲子,十音从前练得格外投入,如今对着谱子,弹得竟仍是如此顺畅。弹至华彩的那个部分,十音心生欢喜,甚至能分心去聆听窗外的鸟叫声。
那春鸟的啼声很动人,有一种能穿破黑夜的清越,节奏也是正好,应和着她的琴音。
尾音绕梁时,软件上忽地弹出对话框:鸽子叫?
十音吓了一跳,刚才忘了断开连接,距离下课十分钟了,学生竟还在线!那么破的琴声,岂不是都让他听去了?
十音笑答:“不是哦,亲爱的。是我们这边山间特有的一种布谷,不过还别说,它的形体倒真有些像鸽子,暮春前后,这里经常整夜都能听见它的叫声。你是不是觉得还挺好听的?”
那边不答。
“小宝贝,你还在吗?老师真要睡了,我们要晚安咯。”
学生发来一行:再弹一首。
十音不好意思:“其实,我还没宝贝弹得好呢。”
学生大概的确不擅沟通,发得很生硬:弹。
十音不是忸怩的人,她想了想,脑海里现在有什么呢。
她弹了,是她自己改编的《冬二》。
《冬二》是维瓦尔第《四季》小提琴协奏曲《冬》中的第二乐章,非常简短的慢板。
在那个场景中,窗外有瑟瑟寒风、冷冷冰雨,慢慢地,鹅毛雪落下来了。然而主角却是在屋内的,她凝视这片寒冬,却有火炉正烘着自己,周身暖意。
十音弹完开始自嘲:“可惜,那种拨弦模拟雪水滴落的声音,钢琴键上我做不出来,始终不够贴切。”
学生好直白:那为什么要改它?
“因为……”
因为,挥不去啊。
它不就是心中深爱着的那个人么。他就是冬,和他在一起,却如冬日围火。
十音没有说下去,她发现学生实在很懂行。但她真是要去睡了,她要阻断成功,要好好地再见他。
学生也没追着刨根问底:明天见。
“亲爱的,明天见。”
次日下午,平台方提出,学生今晚想提早一小时上课,十音一看就是五分钟后,她满口答应完,想起自己晚饭都还没吃。
对方进了在线教室,却先发来一行字:你先弹,肖邦,李斯特,都可以。
十音觉得这要求可有点过分了:“小宝贝,你是不是把老师当点歌台了?我是陪练老师,得为你的练琴进度负责哦。”
学生:我还在路上。
十音暗想,这学生的人品真没得说,守时守约,人赶不到钢琴旁,也要先上线来给老师打招呼……
但不对啊,赶不到为什么要求提前上课?
“小宝贝千万别着急,路上安全最重要。等到家了咱们再开始,好不好?”十音问,“晚点结束也没关系的。”
学生:就到了,弹。
十音发现这孩子也是够执拗,只好摸着琴键,开始视奏学生昨天的曲目,一曲完了她又自嘲:“老师好久不练肖邦,真不如宝贝你弹得好。”
对方不答,十音喂了两声,听动静,那边可能是掉线了。
十音最近很注重养生,她不容许一点点的疏漏,更不能饿肚子,一定要好好实现成功阻断!
学生既然掉了线,她不如先去泡碗面来吃。
云家的厨房很大,却因为建得早,就安设在楼房外面。十音搞定了面,抱着面碗往正屋里迈。
十音听见远端隐隐有脚步声,离得还不近,她顿在那里听动静。那面碗其实有一点烫,十音想要找个地方搁下它,脚步声朝这处来了……
十音环视,树影后仿佛有人,那脚步声却在那里停住了,来人在树后。
是时天色渐沉,暮色四起,山里已起了凉风。
“哼。”
来人出了声。
十音身子颤了颤,滚烫的面碗直接没拿住,“哐当”落下,面、汤、瓷片……碎了一地。
“你、你,你别过来。”十音眼看着来人一步一步上了前,喊都喊不住,她吓得满脸是泪,胡乱蹲身捡了一片破瓷,挥舞着吓唬人,“你说好等我的啊,你跑来这里做什么!孟冬、你敢再走近一步试试!”
“吓唬谁?”他在问。
没人理会她,也不用试,梁孟冬根本就特别地敢,一步就贴近了她的人。十音可以清晰听见他的心跳声了,以及他呼吸之中的怒意。
十音刚才是愣住了,现在第一反应,自然是发疯似地要逃。
但她的身子完全被他搂住,那团炽烈是直直覆下来的……不,是直直咬下来的。
十音字不成句了:“不……可以!孟冬……你不可……以!”
但孟冬的胸腔里大概只剩下愤怒的烈焰,它们迅速伴随骨髓里的痛意一同一窜而起、抵彻全身。
十音仍在拼死欲逃,那烈吻却是孟冬切齿欺来的,他拼命撕咬着她,带着那种淋漓的恨。
“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十音奋力怒推,她本来推不动的,但孟冬掠夺够了,终于松开了她。
孟冬的身子仍如磐石,立在原地纹丝不动。他咬着自己的唇,满目怒火!
十音大喊:“梁孟冬你给我住嘴!”
然而这人自顾自,哪里肯理她。
十音踮起脚,哭着去查他的唇际:“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啊?你怎么能这样欺负人啊?”
血和泪都是模糊的,但隔着这暮色,十音还是看清了,孟冬唇上那道触目的裂痕里,已经渗出了第一颗血珠。
“你就是想要了我的命。”十音哭着,她想打人。
谁想要了谁的命?
孟冬整张脸都是铁青的,他抿抿唇,再次欺上来……
十音有些绝望,她没有力气捶开他了,她也已经忘了,自己手上还攥着那块破瓷片,她攥得极紧,手心里早是一片血痕。
然而孟冬记得,他一边咬啮着,一边去夺那片破瓷……
现在两个人的手心都割破了,她的伤口、他的伤口,她的血、他的血,搅在一起,分不清了。
“现在你觉得我知道不知道?”他满是血的唇一路向下。
“孟冬你疯了,你的手……我们去医院,你听我的,现在我们就去。”
没有人理她,他声音狠恶,问的却是:“你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这么亲你,是在哪儿?”
十音猛点头,泪水止不住。
当然记得,那是他们的初吻。
就在那条暗巷里,那阵子孟冬每晚接送她打工,几乎耽误了自己的课业。十音闹脾气,说再这样下去要分手。
在那盏路灯下,孟冬也是这样,长驱直入,恶狠狠碾过她的唇:“这话是随便提的?再提分手,再提一次你试试?”
“可我……这次没提分手啊。”十音由他吻着,很委屈,“我让你等我的,你就胡来、胡来,你气死我了。”
“如果你阻断失败呢?”孟冬唇贴着她耳朵,贴得太近了,似是灵魂的叩问,那声音里带了悲声,“失败了,是不是又要跑?这次我要去哪里找?”
“如果……”十音真没想过,她是乐观的人,“不会的,你耐心等我,我就会好的。”
“我不等。”那烫唇落在她的耳根,一下一下,孟冬的声音很决绝,“我为什么还要等?不等。”
“那我们……去医院。”
现在还有什么办法呢?十音无力地想,唇际生疼,泪是咸的,和着血泪,她吮了一下,却又无由地……觉得甜。
十音的身子瞬间就腾了空。
她无力多想,这个炽热怀抱可融世间一切。但医院总要去的吧?
“梁孟冬你……”
“你想一想到底该怎么叫我。”
“孟冬?”
“哼。”
“老公,我们去医院……”十音哭着相求。
“不去,还有呢?亲爱的,小宝贝,不叫了?哼。”
“……”
“叫不叫?”
“呃……”
孟冬抱着她,直直往楼上去了……
**
许多许多年以后,江医生回忆起那个深夜,仍是不由的要爆那晚上的猛料:“这个二货,大半夜的,打电话给哥撒狗粮!问哥阻断期间能不能服用紧急避孕药。哼,炫耀!红果果的炫耀!”
云海幸灾乐祸、仰头大笑,云旗微红着脸,去捂身旁小男孩的耳朵:“这口蔬菜必须先吃完,不然下一口姑姑就不让你吃虾了,知道么?”
男孩长得像十音,一双眼睛扑闪闪、水汪汪,很具欺骗性,好像一眼就能欺到人心里去。
“江医生你作死!两个小家伙都在,说话懂不懂看场合?”十音一边骂江岩,一边悄悄去问身旁的男人,“这事你总卖关子。告诉我嘛,到底怎么判断我在保县的?云海关禁闭呢,他不知道啊,是云大队送我去的。”
云海那阵子也有点轴,在调查组那里拒不认错,非等到关楚的死刑判决下来,他才算是松了口,承认当天,他的执法行为的确过当了。
梁孟冬正往女儿的盘里剥虾,冷哼:“野鸽子。”
十音蹙眉:“怎么又骂我,说好当着小孩的面不揭短的。”
“没骂你,就是野鸽子。”
十音使劲想,总算想起了那夜陪练课的一些细节,原来是那么简单的?
她笑着纠正:“那晚上课的时候,我不就告诉你了,那是保县的布谷,不是什么野鸽子。”
男人往她嘴里送了一只虾:“没差别。”
入夜,十音翻来覆去,总还是有些担心:“我得好好警告江岩,说话不许再口无遮拦,我怕他越老话越多,什么都给两个小家伙倒。”
有一些事情,他俩都不希望让孩子们承受,无忧无虑的多好。
“上次他俩问我,是怎么娶到的妈妈?”孟冬的掌心很轻柔,去抚妻子的脸。
“你怎么说的?”十音眼睛亮了一瞬。
哥哥今年七岁,对万事万物都充满了疑问。妹妹五岁,也到了好奇的年纪。
孟冬哼一声:“我让哥哥先选好乐器,不朝三暮四花花草草了,再来问我。哼,也不知道像谁。”
哥哥性子外放,朋友多,一会儿小提琴一会儿钢琴,好像连唢呐都考虑过了,什么都会,什么都挺拿手,又偏偏什么都没选定。他心思活,不像妹妹,性子反倒更沉稳些,更像爸爸。
妹妹最崇拜的人是爸爸,第二崇拜姑姑,她从小就一门心思,要拉琴。
“那他总会选定的,”十音倚在孟冬怀里,“你打算答哪一个版本?”
孟冬搂着她,陷入了沉思,怎么娶到的?简直不想说,一把辛酸泪。
但总会再问,到底告诉给孩子哪个版本才好?
说是你爸才是一颗胚胎的时候,你外公就认我当女婿了?
十音说这个不行,这事提了我心疼,心疼你。
要不说妈妈倒追爸爸的事?
十音气呼呼地,说不行不行,这很糗好不好。一下追到也就算了,当时追得好辛苦,以后女儿会学样,这么去追一个臭小子,你说你心疼不心疼?
梁孟冬想到这里心口闷疼:她敢!
那么,孟冬说,干脆说你妈屡次鸽了你爸,爸爸每次千辛万苦找到他,终于巧取豪夺娶到了手的事吧。
十音哭了,抹泪说绝对不行,我的确不是人,但能不能不提那么伤心的事,我那么爱你,我都改过自新了……我还请尹嘉陵吃了那么多顿谢媒酒!
“你请的?”孟冬瞪她,“嗤,说你苦恋我不可以,说我苦恋你也不行,你要怎样?”
“我要甜甜的。”
孟冬皱眉,这小混蛋怎么越来越不讲理?他去含她的唇,嗯,甜甜的。
他密密亲了一会儿,说加加我给你说个故事吧。
“真事。”孟冬补充。
他不爱回顾从前,因为一直都没有提及。
有年春天,家里来了客人,来客是男女主人过去的旧同事,他们在同一个实验室工作过,旧同事的妻子,是位盲人。她是个很温柔的人,从前是乐团里的乐手。
那天空气很好,夜风里可以闻见隐隐的花香。
男女主人让四岁的儿子等在门前等客人:“孟冬,今天会来一个小妹妹,特别漂亮的妹妹。她叫加加,才三岁,就会拉小提琴。”
十音一滞,唇动了动,孟冬阻止她开口:“听我说完。”
那晚到后来,男孩很失落。
因为爸妈那旧同事走得实在有些急。他刚在加加妹妹的琴上摸会小星星的旋律,他还想再问问加加,怎么才能拉得和你一样好听?他拉得像锯木头。
刚刚他俩合奏的时候,加加拉得太动听了。她琴上的弦音,为什么不像天上的小星星,却像是长在他心里的小星星?
男孩会在钢琴上弹小星星,但拉琴可比弹琴难多了,音准就不容易。他在琴上摸了好久,加加才拍手笑了,夸他说哥哥真棒。
男孩盼了好多日子,爸爸说,加加妹妹的家不住在我们这边,她爸爸的生意很忙很忙,也许不会再来了。
男孩告诉爸爸,他要改学小提琴。
爸爸问:“孟冬,你想好了?”
他使劲点头。
孟冬要拉小提琴,想拉得比加加妹妹还要好。想象有一天加加听到时会说,哥哥的琴声,就好像是长在人心里的小星星。
爸爸看他这样坚定,觉得有趣,蹲下来看着他,开着玩笑问他:“孟冬,等你长大了,让妹妹嫁给你,好不好?”
问着话的时候,孟冬正站在自家小楼门前的台阶上向外眺望,他看看爸爸,很郑重地想了会,说:
“好是好,就是眼睛太大了。”
梁若海哈哈大笑。
孟冬继续看门外,错觉那家人随时会从那条小径上走过来,而加加妹妹会背着她的小琴,一跳一蹦,就像是那个黄昏。
然而他盼了很久,绿荫冉冉,门外无人。
哼。
“梁孟冬你怎么那么讨厌,仗着自己记性好,就总这样煽情。艺术家了不起么!”
他笑着去抱她。
十音一直在抹泪,过会儿窝在那怀里想了会儿,说:“我好像真有点印象了,我回家,告诉爸爸,我以后要像哥哥那样,我要弹钢琴。孟冬,那天是什么天气?是不是现在这天气?春天对不对?”
“对,和现在差不多,”孟冬将怀中人拥紧了,“是春天。”
一个初春。
就和现在一样,春意刚悄悄越过家门,漫过花园、廊下和窗檐。
身边人、眼前人、怀中人……
不用去想另一个冬天,它刚刚过去,还非常遥远。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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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番外挺多的,不要急,让我缓缓,我会交作业的!哼!
4)其他,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哼,想到就会有!!!但是也需要时间来补,这个要去微博(赵吴眠1812),有指路
好了,替孟冬十音云海笑笑江岩……感谢一路陪伴,也感谢很多读者把这故事推荐给了你们的朋友,真的非常感激!!!!
不要走开!还没散场!请等待返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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