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故十
高一下开学早已数周,这天下午三点,刚回归正轨的梁孟冬依着上学期的作息表前往琴房,他的琴房预约照旧是留着,同一时点上该在隔壁练琴的人,怎么是别人?
他和余十音上午课间是见过的,他送了唱片,她很热烈地说了许多祝贺的话,毫无异样,也没听她说不练琴。
梁孟冬上管理员阿姨那儿,翻看到了琴房的预约登记表,才发现这家伙本学期下午的琴房预约统统取消了,独保留了每周三的晨间练习。为什么一周只有一次?
临近黄昏,梁孟冬没再见着人,他按捺着两天没问,余十音也没来半条消息。
周三一早,这人如期出现在了琴房,对于这个行为继续没解释,情绪却十分高涨:“早上好!见到你真好,整个一天都不能更好了!”
?
就这么相安无事过了一周,下周照旧如此。
上午的课,梁孟冬其实偶尔也能见着十音,遇见时,她会主动打招呼,依旧是欢天喜地、热情似火的。
然而再过了几天,琴房不来、课都不去上了。
某个黄昏,音院那边学生活动处通知梁孟冬和尹嘉陵、白云上去本部补充一张什么信息表,适逢饭点,补完三人就在音院吃饭,居然在那儿见到了人。
余十音和一群音院学长学姐一同前往的食堂,他们很快打完了饭,其间有个人自始至终在同十音说话,而十音时不时笑着回应一句什么。
这群人在一起迅速吃完,风风火火地撤了。
来去匆匆,余十音目光没往这儿瞥来一次。
“这家伙怎么跑音院来了?”尹嘉陵没看明白,不过他认识那其中的几个,叹了声,“孟冬千防万防,没防住指挥系的。”
“还有几个是音乐工程系的。”白云上从梁孟冬的脸上没看出什么情绪,告诉他余十音最近去了音院的学生项目组,作为志愿者,辅助他们进行一个音场测试软件的开发。
梁孟冬“哦”了声。
“我以为你知道。”小白挺抱歉。
尹嘉陵也说:“那个话最多的叫宋之洲,有没有觉得他有点殷勤过了头?唉,只闻新人笑。”
小白暗掐他一把:“宋之洲是项目负责人。项目是老师推荐的,我们系推荐去了好几个,大部分没能通过第二轮的筛选。听说十音帮他们解决了很关键的问题,最近应该是到了第一阶段的最后调试,早晚都特别忙。”
尹嘉陵:“怪不得最近见不到人,为了别人的项目,余十音连学业都不要了?”
小白说:“没有,她最近还得准备比赛,所以调了时间,每天夜里去刘老师那里加课。”
“乐理呢,还找你补习么?”
梁孟冬摇头:“都解决了,没什么需要补的。”
尹嘉陵:“那至少应该电话汇报一下吧?上学期她是什么频率的,用完了就扔,她以为是过家家么!”
小白使劲给他眼色。
梁孟冬吃完了饭,说有事先回去了。
尹嘉陵望着那个背影笑:“是真生气了,都不想掩饰的那种。”
“那你还口无遮拦,话那么难听。”
“你不觉得好玩么,孟冬很可爱的。”
小白埋怨:“你真会火上浇油。”
“我就是激他,让他憋着!人家不来汇报,他就不能去问问?”
“孟冬自己也挺忙的,他俩本来没什么问题,不过是最近不合奏不排练,你不习惯了而已。”小白说。
尹嘉陵大笑:“不习惯的不是我!”
余十音那个测试软件的项目告一段落,已经是五月初的事了。
没人通知他,梁孟冬是从琴房登记册上看出的端倪,五月的时间被勾选得满满当当,余十音在四月就跑来预约好了。
“孟冬!”
余十音在琴房楼下喊住他,他当时一点都不想回头。然而人来人往,她又喊得那样响。
“什么事?”
“孟冬,前阵子我不在,以后又能天天见了!”
梁孟冬背着琴,先走了。
其实,梁孟冬期间还见过这人两次。
一次是在乐团排练厅,他去排练,她正在那儿等人,没看到他。宋之洲和他们团队的人一来,十音和那几人有说有笑一道离开了。
还有一次,是一个周六的白天。梁孟冬念初中的表弟学校在影城有个活动,彩排的中途琴弦断了,表弟家里没人,致电给孟冬求助。梁孟冬给表弟送去一包弦,出场时,巧不巧一眼就看见了,那个久违的人。
那家伙立在一张海报前,她的视线却并不在海报上,似乎在垂首抹泪。
梁孟冬差一点就上了前,不过宋之洲很快就出现了,给十音递去纸巾,俯首说了几句什么。她接来擦了会儿,蓦然抬起头,破涕为笑。是唇角都漾出笑来的那种,远远望着,仍是刺眼的。
刚看完了什么煽情片?
这一幕尹嘉陵是没有看到的,不过依然爱旁敲侧击地问,梁孟冬起先回他,“你想多了”,后来被问烦了索性不理。
余十音回归琴房的次晨,尹嘉陵因为自己有作业要赶,凌晨五点就起了,边起边冒出一句:“孟冬,宋之洲那事其实要怪你,人家追你的时候也算轰轰烈烈,你什么回应都不给,她真算是毅力好的,换了我早就灰心丧气了。”
没人理他。
“知道你醒着我才说的。宋之洲有什么了不起,你发一句话,兄弟们出手,十拿九稳帮你抢回来。昨天早上,她给你打招呼的样子都惊着我了,那么热情!你要么还是有戏,要么就是余十音这家伙太没皮没脸了。”
仍旧没人理。
“我昨天才从法比奥那里打听到,你那张唱片本来是独一份。被他做了手脚,才在当地发行了,这心意你不说?”
梁孟冬声音凉飕飕:“闭嘴。”
小白被吵醒,压低声说:“嘉陵,你别吵了,孟冬估计也没睡好。”
“就是知道他没睡好才说,最近他也不是第一次失眠。”
小白:“别胡说,失眠也不能算。”
梁孟冬干脆起来了。
结果电话响了:“孟冬,一大早吵醒你了么?”
还真是够早,他差点没拿住手机。
“有事?”梁孟冬这声音要结冰了。
尹嘉陵耳朵竖起,给小白挤眉弄眼:“听孟冬这欠揍的语气没?是那家伙。”
余十音在那头说:“是这样,最近我还得准备比赛,但我们期末的合奏作业昨天布置下来了,还是奏鸣曲,你负责定谱子好么,你定下来发给我。我们没空就分头先练,一有空就排起来,好不好?”
“什么意思?”
“你不也有期末合奏作业么?曲子你来定?本来我昨天当面就想问,我看你有事,走得急我就……”
梁孟冬打断她:“我有搭档了。”
“哦?那你能推了那人么?”余十音问。
“不能。”
十音追问:“是哪位同学?”
“白云上。”
小白和嘉陵面面相觑。
十音在笑:“原来是小白?那我找他商量,小白是最受欢迎的,据我所知,你们系很多女生都想找他合奏。但我只有和你才默契啊。”
梁孟冬简直无语:“已经在排了。”
“哪首曲子?这会儿才五点多,我白天一见小白就和他打招呼,大不了厚着脸皮和他撞一次曲子嘛,这样你俩都不白练!一会儿你会去琴房吧?琴房见!”
梁孟冬还想说什么,电话那头已经挂了。
尹嘉陵听明白了:“我刚才也有点不爽,这妹妹太功利了吧,把我们孟冬当什么人了,需要利用想到来找了?不过往好处想,主动权回来了!期末合奏作业,不交那就是0分,能那么便宜她么?我出面当经纪人,要她先写检讨,不过了我这关,面都不让见。”
白云上:“你别弄巧成拙。不过孟冬,要是十音来问我,我怎么答?我没答应过要和你合作期末作业啊,我上次倒是问过你,你拖着一直不决定曲目,我就知道你在等她。”
梁孟冬黑着脸出去了,一个个只会落井下石。
虽然不明就里,余十音还是觉出了一点冷战气氛的。
梁孟冬始终拒绝期末合奏,态度仍是从前那种拒人千里的样子,却又有些不同。
因为当十音告诉他,他如果再不定谱子,她就要定了;因为时间紧迫,又要求演奏全本,她单方面决定,使用勃拉姆斯的作品108号奏鸣曲。
梁孟冬并没说任何反对的话。
“孟冬,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
十音是不懂得旁敲侧击的人,她甚至没有去作任何侧面打听,她只觉得奇怪,隔了一天,一早直接敲开他的琴房门,劈头就问。
梁孟冬居高临下望过来,眼风凌厉:“没有。”
余十音笑起来:“那你不喜欢我啦?”
“……”
她和自己是不是一个星球的人?
梁孟冬不记得对她表达过“喜欢”的字眼。如果回答不喜欢,那就是代表曾经喜欢;否认不喜欢,那就是正喜欢着。
这要怎么答?
这人不是无赖,就是一名情场老手。
四目相接,余十音眸子里盛满笑意,仿佛这个问题已经无须作答,神情却又有些羞怯:“那就好。”
她伸手,递入一沓纸:“谱子拿好,你闹别扭,只能我定下来。就108了,你接一下。”
他闹别扭……
鬼使神差,梁孟冬还是接了,除了谱子,手里凭空还多出一个纸盒。
十音说:“你先练着,我这周末比赛,下周一起排练。上学期听你拉过,但知道你没公开演奏过。我这么选是有点点投机取巧,时间紧顾不得了,是我不好,下次合奏的曲目,我俩一开学就定下来。”
梁孟冬晃晃那盒子:“这是什么?”
“动物饼干,我最近太累了,早上不怎么起得来,就买它当早饭。我再给你送半盒牛奶,泡软了吃,可好吃了。”
隔一会儿余十音来敲门,果然是送牛奶的:“今天带少了,吸管我没碰,那一半倒在我的杯子里了。给你!”
“……”
余十音那个比赛,是以音院大师个人姓名冠名的比赛,业内知名度交广,含金量很高。比赛一结束,主办方还没对外公布成绩,梁孟冬周日晚上跑了一趟姑姑家,已经看过了最终名次。
余十音得的是高中专业组一等奖的第三名,前二名皆为附中的高三学生,这是相当好的成绩了。
梁孟冬正在编辑短信,还是十音的短信先进来,主动报告成绩,这是来求祝贺的。
他删了刚才编辑半天的内容:“成绩公布了?你怎么知道?”
余十音回:“音院指挥系的宋之洲学长替我打听到的。”
周一遇见,远远见着她,梁孟冬换了另一条路走了。
“孟冬!”
躲是躲不过,余十音老远看见他了,喊声清亮。
彼时已经是大白天,人潮汹涌,十音飞奔着迅速穿过人群,快到他眼前了。
“视力恢复了?”他冷声问。
“你早上怎么不在琴房,”十音没听清,笑嘻嘻地递去,又是一盒动物饼干,“孟冬你最喜欢哪一种动物?”
?
无聊,不都是巧克力味的?梁孟冬没接。
十音没执着:“今天下午你有时间么,我们先合一次?”
“下午我不在。”
“哦,那明天?”
“……”
他本想说明天也不在,但这家伙大概率会约后天、大后天、周末。
“我没有练。”
“你怎么胡说?”十音奇怪,“我上周几次路过琴房楼下,都听见你在练。”
“……”
“是想给我惊喜么?”
二人并排往教学楼的方向走。
梁孟冬正色说:“余十音,我不想合作,没时间。”
十音万没想到他会来这么一句,她的脚步顿住,五脏六腑堵在那里,心里全是委屈,声音都在颤:“孟冬,你要不要再考虑下……我们上学期末的合作那么成功,我以为是爱情的力量。”
人来人往,十音说得有些忘情,有路过的同学正冲着他俩笑。
“……”
“听说尹老师也劝你谈恋爱,我也需要谈恋爱。真的,不谈恋爱拉不好琴。你好好考虑,我就算挂科,也不会去找别的搭档,会一直都等着你的!”
十音知道自己已经过分了,她这是在威胁他。可她已经黔驴技穷了,孟冬为什么表现得这样讨厌自己?
梁孟冬瞥一眼她的脑后,冷笑道:“你头顶的那个包散了。”
他自顾自向前走了,十音强忍着,才没让泪落下来:“什么包,这叫丸子头!”
余十音需要谈恋爱,于是他就得陪她谈恋爱?
走遍天下都没有这样的道理。然而,那双水汽氤氲的眸子在梦里怎么都挥不走,半梦半醒,他竟想伸出手,去替她擦一擦。
他骤然醒了。
余十音到底是那个勇往直前的家伙,一早硬着头皮就来敲门找碴:“你来啦?梁孟冬你以后别弹琴了,还是拉琴吧,你弹保卫黄河用力过猛。”
“你才弹的保卫黄河。”
梁孟冬目光落在那双红肿的眸,心底被什么狠狠剜了一下。
她是不是哭了一夜?
十音大胆回视他:“我昨晚真是特别伤心,见着你就更伤心了。你为什么口是心非骗我?你一个弦乐系的,要是不喜欢我,来我隔壁弹什么琴?”
“琴房你开的?我先来的。”
“明明是我先来的!”
梁孟冬问:“你来做什么?”
“我失眠,干脆早早就来了!”
“余十音,你要是失眠,无非就三件事,没吃饱、吃太饱、在想自己吃没吃饱。”
“胡说!我……是因为你才失眠的!”
十音回琴房接着练,她听见梁孟冬不再弹琴,改拉摇篮曲。过会儿他才开始正经练,勃拉姆斯作品108号,那首合奏曲。
曲子练到一半,十音探入半个脑袋,依然水肿的眼睛望着他,笑得弯起来:“你接着拉你的,我给你送饼干牛奶。”
梁孟冬原本也没打算停。
他有些生自己的气,他是太没骨气了。被她玩得这样团团转,结果他还屁颠颠地来了,这家伙就是个老江湖吧。
余十音根本就不走,死皮赖脸地为他泡好了饼干,巴巴递去:“你肠胃好不好,我喜欢冰牛奶,你喜欢吗?我不知道你会在,所以没有给你准备糖,你就少吃点糖吧,对身体也不好。”
梁孟冬夺过杯子:“太多了。”
“我的也全都给你了,谁让你嫌我胖?”
“……”
“我不胖,要不我少吃一点,陪你吃。”十音从他手里拿回杯子,笑眯眯地往自己这边倒,“是不是觉得这吃法很美味?我还是从音乐工程系的一位学姐那里学来的,懒人绝配!”
吃人的嘴短,梁孟冬这时才算有了平心静气问话的机会。
不过他的口气依然不善:“你前阵子去做声学项目了,音场测试?排练厅、电影院都要测试么?”
“嗯嗯,”十音喝牛奶差点呛着,“我签了保密协议,以为谁都不能说,你居然知道得那么具体!你是怎么知道的?”
梁孟冬仍是刻薄的:“非技术部分的声学项目,电影院?这有什么可保密的。”
十音兴奋起来,她根本没留意到,“电影院”这个关键词今天是绕不过去了。
“啊,原来是这样的!这可太好了,我学到了好多东西,特别想和你分享,以为不可以呢。等我回去再看一遍保密协议就来找你说。”
“分享什么?电影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