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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如故 十六(1 / 1)

如故十六

高三上期末,附中接到摸底统考的通知,考试难度骤增。吕宋宋特意预约了十音的周末,带题上她家复习。这天十音一开门,宋宋没见着人,先听见里间传来的爽朗笑声。

“他在?”宋宋问。

十音赖皮地举手起誓:“我保证没告诉他你要来。”

宋宋柳眉一蹙:“余十音你个滑头。”

十音赶紧说:“那我去赶人,让尹嘉陵挂科。”

宋宋点头:“行。”

等十音真往里去了,宋宋唤:“十音……”

十音转过头笑,趁势把人朝里拉:“快进来。”

吕宋宋、尹嘉陵二人许久不斗嘴,已然有些生疏,此刻为了一道古文辨义题再次杠上了,正找十音评理。

十音其实略有些分心,她听见孟冬和老爸在他的书房聊天。这边要解决二人的争端,那边她又好奇,始终是老爸在说,“加加”、“加加小时候”、“加加的玩具”,还有什么密码……

都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老余怎么那么爱和孟冬聊天啊,旧账糗事翻个没完了。

孟冬回来时,余北溟夫妇有事要外出,行前特意招呼加加的小伙伴留在家里吃晚饭。

吕宋宋说是家里有事,也得先行离开:“余叔叔,你能捎我一段么?到地铁站就行,我哥哥在那儿等我。”

余北溟欣然应允。

尹嘉陵本来已经起了半个身子,僵着脸坐了回去。

爸妈走后,十音笑着盘问孟冬:“老爸诋毁我什么了?”

“没有。”孟冬坐下来,“闲聊而已。”

“我听你们还聊了春天……”

“你在这怎么可能听到?”梁孟冬瞥了一眼一旁正看热闹的尹嘉陵。

“我是觉得老爸今天格外严肃,有点反常的样子。”

“瞎担心。”

尹嘉陵转动手中笔,幽幽劝:“是不用担心,岳父大人这是在给孟冬托付终生呢。”

吕宋宋算是和他说话了,但并没有恢复邦交,而且宋宋哪有什么哥哥!那人他知道,就是宋宋家的邻居。

因而嘉陵此刻看什么都有点酸。

这种原则性问题,十音向来极认真:“我又不是什么物品,我自己的事情当然是自己负责,我爸不可能说托付之类的话。”

尹嘉陵逗问:“那把我们孟冬托付给你,你要不要?”

十音顿了顿,瞪着他:“诶,你是上帝么?孟冬是孟冬,他也不是物品。”

“你是说孟冬不是东西?”

“孟冬是……”十音急中生智,“礼物!”

尹嘉陵笑起来:“这礼物你不要?”

“我当然要!我只是说原则!!”

“几句话就被他绕进去,理他做什么?”梁孟冬笑的是十音,却提笔笃了一下尹嘉陵脑门,“吕宋宋都走了,你要留在这里蹭饭?”

尹嘉陵心情不好,才不管自己就是个锃光瓦亮的灯泡,腆着脸说:“对,阿姨中午问我爱吃什么,她说我是客人,要做给我吃。我说想吃春卷,阿姨说了,没问题。”

“……”

梁孟冬气得说不出话,阿姨果然在门外喊吃春卷了。简直是引狼入室。

尹嘉陵被美食诱惑出了门,十音也有些吞口水:“孟冬你不饿?”

“还好。”

“唉,下学期开学阿姨就要回家了,我也得回去考试,我整个上半年大概都会很想念阿姨做的饭。你爱吃什么告诉我,我记下来,好让她寒假里给你多做几次。说吧,想吃什么?”

梁孟冬抬抬眉毛,略痞气地笑:“脑袋里只有吃?”

“当然不是!”

“还有什么?”明明是问句,他却闭上了眼睛。

“嗤。”

“少学我,”梁孟冬的眼睛仍是闭着的,催促道,“快一点。”

十音高三下就要回原籍高考,眼看分离的日子愈来愈近。好容易得了这么一个周末。白天两盏灯泡,到现在还剩一盏在门外,真是晃得人眼疼。

他能感知到拂在他面颊上的温度是烫的,唇上的触觉却湿润润的,格外冰凉。

十音故意喝了口凉水,激得他一下就睁了眼。

“要分开了,就这么捉弄人的?”

“分开还早呢。”

十音也学他闭上了眼,等了半天,半点动静没有。她睁开眼,却见眼前少年一脸狡黠气,一言不发望着自己。

十音很委屈,嘟哝:“就知道你不肯……”

“少胡说,”梁孟冬更像在谈判,“余十音,你不回来怎么办?”

“怎么可能?孟冬你说,我高考会不会考砸?”

“不会。”

“我也觉得不会,除非有什么意外。”

“乌鸦嘴。”

“就算有,那得是那种天灾人祸级别的意外,有可能么?所以你放心,我保证顺利回来!”

“闭眼睛。”

梁孟冬似乎是安了心,他的气息迫过来。

少年这一年几乎不吸烟,他那种冷水一般的味道惹人迷恋。十音一度以为是松香,但松香味只停留在他的指间,不会这样地漾开去。

十音的眼皮子先是觉得痒。他的唇上有十音刚才留下的水迹,触到她时还是凉的,就像薄雪落在肌肤上,很快便会无声无息地化掉。

彼时两人一动不敢动弹,只那么触在一起。她的眼皮慢慢就烫了起来。

冬天的夜色降临得早,十音仍闭着眼,觉得眼前亮如白昼,有不真实的眩晕感。

十音有些不满足,微微抬起些脸,鼻尖蹭过他的下巴。

“有一点痛……”

孟冬的胡子刮得干净,磨到仍是生出了一丝薄薄的痛意。她看见他在笑……

却听阿姨在外喊:“加加,要不要来炒青菜?”

十音一跃而起:“要!”

晚餐桌上,那盘青菜的卖相不好,十音将它炖得太烂了,几乎是水煮的,居然还能发现少量焦糊。

“怪我刚才走开了,没监督好。”阿姨挺自责。

本来阿姨说是来得及重做,孟冬已经先夹来一口,配饭吃了。

他点点头:“可以吃。”

十音转忧为喜:“真的?这是我第一次炒菜,你说可以吃,不就是证明我很有天赋?!”

孟冬又夹来一口:“对。”

这种对话尹嘉陵哪里听得下去,他也尝了一口:“咦?看起来不怎样,吃还是没问题的。”

十音大喜过望:“是吧?阿姨我就说我行的!”

“这样的厨艺,你再努力个七八年,考新东方还是有希望。”尹嘉陵不顾脚下有人在踹他,问,“加加同学,你怎么想到学做菜的?”

十音没及答,手机铃响了。

孟冬低斥:“尹嘉陵你注意称谓。”

“有什么问题,明明她全家都喊她加加啊。”尹嘉陵振振有词,“不叫加加同学叫什么,弟妹?”

来电人是吕宋宋,说还有一册琴谱原本要借,忘了说。

“我周一带给你,”十音抱着电话直直往琴房去,“我这两天用不上,索性现在放进书包,免得忘了。”

挂断电话回来,只听阿姨在给尹嘉陵讲述:“我们加加可周到了,她说大学要和孟冬一起住,想着两人在一起肯定要开火啊。她下学期功课又忙,所以最近在抓紧学做菜。”

尹嘉陵惊得下巴都要掉下来,去看身边人,却见孟冬也有些意外的样子。

十音坐回饭桌,笑着点头:“对啊,在学了。”

孟冬搁下手中汤匙,微咳了两声。

“昨晚我用电饭煲给爸妈做了饭,还煎了荷包蛋。算不算学有所成?我从前就只会泡面。”十音有些得意,“你不信?我下周给你做。”

孟冬又咳了一下。

尹嘉陵在窃笑,去给孟冬拍背:“你是不是被呛到了?”

十音赶忙递来纸巾,孟冬接来抹了抹,才答:“没有。”

那天,这家伙说要和爸妈商量,他只当至少是明年暑假的事情!

孟冬此刻在努力回想,自己刚才是怎么安然坐在书房,和余北溟闲聊许久的?余北溟又是怎样忍了一下午,没有动手揍他?

孟冬从未告诉十音,即便无法单独相处,他也喜欢在她家里吃饭。

关于家的烟火气,在孟冬的遥远印象里,依稀是有的。不过那真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笑笑还是婴儿,他也只是一个小少年。

少年思绪飘得远了,在想如果有一天,快满十八岁的笑笑回了家,说要和一个小子同居。又假如,说那话的不是笑笑,是他的女儿……

“孟冬,你吃虾,”十音不知道这人在天马行空,剥了一只虾送在他碗里,“没想到你那么喜欢吃我做的菜,但也不要光吃青菜啊。”

梁孟冬瞥见面前人的眼睛,便更心猿意马。

女儿,该也有这样的双眸吧?那臭小子凭……

不想了,肝疼。

十音又剥来一只虾:“看着我干嘛,吃啊。”

尹嘉陵对眼前这种景象嗤之以鼻,大胃王总算识相,抱着空盘跑去厨房了,去找阿姨要新出锅的春卷。

趁着餐厅只剩两人,十音探问:“你有心事?”

“没有,你和爸妈说了?”

“说什么?”

“大学的事。”

“哦,你指搬出去住那事,当然早说了啊。”

“……挨骂了不告诉我?”

“挨骂?”十音摇头笑,“为什么要挨骂!他们知道我们是认真交往的啊。就是如我所料,被接连上了几堂生理卫生课。”

梁孟冬强自镇定:“哦,没听你说学习心得。”

“没法总结啊,从小到大,学校在这方面的教育太匮乏了,老余传授的知识点又太专业。而且我和老爸说了,听他讲课还是有点尴尬。但这事的确特别重要,所以我从老余书房找来一套教材,打算以自学为主。”

梁孟冬望着她认真的脸,餐厅的光源很暖,衬得十音的面庞也暖极了。

这个人总是这样,傻乎乎的三言两语,能把人心都焐热了。

他何止是心疼,还心生内疚:“是什么教材?”

十音顿了会儿,还是红着脸说了:“医学遗传与生殖科学。”

“看得懂?”

孟冬想,这书看会了真的有用?

十音叹了口气,笑:“硬啃,不懂可以搜啊,我不想问老余。”

孟冬忍住笑:“给我看看。”

“好。”

“我回去就说。”

十音一愣,尹嘉陵正好从厨房探个脑袋出来:“你回去要说什么?跟谁说?我听说梁叔叔调令下来,人已经在任上了?都说他体贴孟阿姨,孟阿姨的实验室搬广州去多久,他就为团聚请调了多久。”

孟冬“嗯”了声。

嘉陵又问:“这么说你春节过去?”

“不去。”

阿姨那边春卷出锅,尹嘉陵把头缩了回去。

这事梁孟冬前两天告诉过十音,母亲来电,问他去不去广州过年。南国冬天的气候宜人,适合老人,外公元旦后就会过去。

孟冬拒绝了,说他整个寒假都有课,走不开。

电话那头的母亲似是松了一口气,嘘寒问暖说了几句,挂断了。

当时十音宽慰他是想多了,还有些遗憾:“这么说来你春节要去w市?我已经和刘老师约了许多课,下学期没多少机会上课。我们春节要错过了。”

“我没课。”

“没课?那你说你有……”

“算了,去了彼此都不自在。”

“这么说,你既不去广州,又不去尹老师家?你不是说,常在老师家过年的么?”

“年年打扰不合适。”

“那你怎么过年呢?”

“一个人又不是不行。”孟冬当时这么答。

这会儿十音在说:“孟冬,我差点忘了问,我说你不会肯,可老爸执意要我问问你。我爸妈知道你一个人在这儿,想问你愿不愿意来我家过新年?”

“过年?”

邀请他,就在十音说了大学的计划之后?

“行么?”十音很热切。

“那我看看时间分配。”

“你的时间不就是练琴?我是很好的陪练,我们还能互相练,你可以住在客房,你要是觉得不方便,每天过来也行,好不好?”

“哦,”孟冬说,“知道了。”

“太好了!”

那样的年岁啊。

明明是正中下怀,明明光是想到新年里每天和这家伙练琴度日,心底的幸福感就要溢出来。偏偏羞于表露。

尹嘉陵捧着一盆新出锅的春卷出来了。

趁着尹嘉陵摆盘子的声响大,孟冬在底下捏了捏十音的手,试图将声音压得更低。现在几乎是唇语了:“元旦去家里见外公。”

十音点点头。

**

纵然梁孟冬早和外公约好了时间,元旦期间,十音并没能如约前往。

余北溟实验室资金再度告急,十音不得不随父亲回了一趟w市,将家里的部分产权作了又一轮的转让。

一月,资金链转危为安,一切再一次地好起来。

除夕夜,余北溟喝了许多酒,话却比平时少些,只频频地给自己倒酒,也将孟冬面前的酒杯斟满。

十音劝:“孟冬从没喝过那么多酒的,别让他喝了。”

她看看孟冬,他面不改色,其实还没丝毫酒意。

余北溟像是很了解似的:“孟冬可以喝很多很多酒的,加加你大可以放心。老爸也不知道能陪孟冬喝几次,今天千载难逢,就让他多喝两杯好不好?”

十音没在意,只当老余喝多了满口胡话。余北溟渐渐就有了睡意,回房睡觉去了。

“老爸难得喝多的。他这两年真是有点不顺,我和老妈有时也会担心,怕他孤注一掷。但老余这个人,做事情向来稳健,也没有赌徒心态,我们知道,他就是格外看重那个实验室项目。我听他给他的科学家团队打电话,提及那个实验室,他说那比他的命重要。老爸是个商人,追寻半生,找到了愿意为之付诸一切的理想,想想是挺让人振奋的事情。老爸一直是我的偶像!”

十音和孟冬在客厅守岁聊天,春晚的炫目屏幕在前方闪烁,她调了静音。

“就是我抱怨了他好几次,那些产权,不如一次处置完,害我一趟一趟跑。元旦还要外公白等,我很内疚。”

“哼,”梁孟冬刮她一下鼻尖,又捋了捋她齐肩的发,“鸽子。”

“外公是不是很生气啊?”

“气跑了。”去广州了。

十音知道他是说笑,依旧很烦恼:“那我要怎么弥补?”

“暑假我有比赛,开学去,这不需要担心。倒是你,下学期练琴全靠自觉,有没有想过,回头开了学专业排倒数怎么办?”孟冬问。

“哎呀,有道理,有一个专业倒数的搭档,的确会让你丢脸。”

“我是怕丢脸?”

“你不怕,可我弹得太糟,就没法和你搭档;你找别人做搭档,情绪就不会好,演奏状态就会受到影响,一连串的连锁恶性反应。所以我必须很努力!”

“自大狂。”孟冬在笑,她说得对,“让你瞎喊口号了?就让你别偷懒,每天把练琴时间记下来,发给我。”

“遵命!”

彼时s市还没有禁燃烟花爆竹,窗外的烟花此起彼伏,无尽黑夜在瞬间变得绚烂。

电视屏幕中,已经出现了那只巨大的钟面,秒针义无反顾地奔向那个全新的起点。

“孟冬,你有什么理想?”十音问,“没听你说过。”

“你有?”

“我说不好,从我第一次听见钢琴声,就知道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一定就是它。不过,我也自省过动机,会不会是因为那个弹琴的小哥哥太帅了呢?”

“哼。”

“我开玩笑的!后来我当然知道不是,我是真的喜欢弹琴。每次在台上,特别是每次和你在台上,台下鸦雀无声,我触到键,你的弓擦到琴弦……那一秒我一点都不紧张,就是觉得心跳都要停止了。很神奇,就好像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少跟那些乐评人学。”他睨她。

其实梁孟冬在想,他也是。

夸大音乐的意义他不喜欢,但若没有音乐作媒介,他没有拉琴,加加没有弹琴,他们便不会在这里遇见。这两年多来的日子、往后的漫长时光,他该怎么捱?

“我说的都是真心话!喂,刚才明明是我问的你。”

“我没想那么多,”孟冬说,“我只会拉琴,只能用它养家糊口。”

“大师都爱像你这么答。你们偶尔会蹲下来,看一看这个人世间。所以总能说出这些平易近人的话来。”

“又骂人?”

而且傻乎乎的,都不会听重点,养“家”糊口,重点是平易近人?

“没……没。”

孟冬已经俯近,气息裹住她了:“叶公好龙。”

十音闭了双目,明明很期待,声音却更添一丝慌乱:“我爸妈睡了,阿姨会不会还没睡?”

“这倒是,”孟冬小声问,“怎么办?”

“别亲得太久,短一些。”

“用什么补?”孟冬说。

“啊?”

“问你要用什么来补偿我。”

十音咯咯低笑,俯去他的耳畔说:“我算过,这几天,每天至少有机会亲十次。”

“你说的,不满十次怎么补?”

十音抱怨:“怎么那么计较……”

“傻子。”

十音皱起眉,他的气息萦绕在鼻尖了,她揉了揉鼻子。

梁孟冬本就打算逗她一逗。她父母都在家,他在这里玩火,怎么可能?

刚往她鼻尖上啄了一记,孟冬的手机在震,是梁若海来电。

……

“爸,新年好。谢谢。”

……

“在同学家,外公说了?对,女朋友家。“孟冬说到这,揉了揉十音的脑袋,”她下学期……哦,好。”

……

“我会转达,谢谢爸。”

……

“不用了,谢谢。问他们好,再见。”

爆竹声依旧不绝,听起来闷而遥远。客厅的气氛有些沉默。

孟冬自嘲地笑:“要我向你和你爸妈转达新年好,能听见?”

“对,我能。”

十音刚才就挨着孟冬,于她而言,电话那头的声音很清晰。

孟冬似乎想要多聊一些,关于十音。孟冬说过,他父母甚至不知道十音叫什么,但那头应该是来了客人,没有更多时间倾听了。

这是她头一次亲耳听到孟冬和父母的完整沟通,一切比她想像的要更简短、礼貌、客套。

十音找到他的手,将手交去孟冬的手心。

她平日挺能说的一张嘴,半天才唤出一声:“孟冬。”

“嗯?”

十音难受地回想,孟冬平日里的桀骜气,在刚才的通话中荡然无存。接到父亲电话时,他语气中的欣喜是按捺着的,那怯而不表的样子,实在令人心疼。

“以后我们俩相依为命,好不好?”

“……”

生怕他以为这是在表达同情,十音赶忙解释:“不为别的,其实是我白天给你陪练时想到的。你的琴声我都能懂;你一言不发,给一个眼神,我也能懂;就算你‘哼’一声,我也是懂的。反过来,你对我也是一样,你特别耐心听我说好些废话,从不嫌烦,还肯告诉我那些让你不开心的事。这不就是传说中那种最令人向往的爱情么?”

梁孟冬望着那双美丽的眼睛出神。

嗤,自大到令人发指,但她说得对。

她的爱意是真,拙劣的注解也真。这双眸子这样赤诚,命运待他如此温柔。

“余十音,你是不是想表达,心有灵犀?”

“是的,是的,你果然也是这么想!没想到在安静的地方表白,我总是会紧张。我就是想问,你要不要和我相依为命?”话总算是圆上了,十音把自己都说笑了。

“要。”他说。

空气仍是静默,却变得有一丝甜。

十音过了会儿才说:“我本来想说答应了有惊喜的,结果你直接就答应了。”

“很失望?”

“开心死了!”

“加加。”

十音还在笑,这是孟冬第一回唤她加加。

孟冬问:“不困?”

“一点都不,春晚还没结束呢。”

“你看了?”

“不重要,重要的是仪式感!我们以后每年都会在一起守岁,这是第一次,要坚持到结尾,才算成功。”

“惊喜是什么?”

“暂时不算什么惊喜了,我是在想,我们到时候要去买一只小猫,你喜欢猫。”

“那再买条狗。”

“好啊,它俩会不会打起来?”

“一开始会。”

慢慢它俩应该就会交朋友,这事孟冬从高一就开始调研了。

不过他在想,有件事要不要给加加打个预防针?猫屎的处理是个问题,狗有点蠢,不及时处理,大概会去啃……

毕竟一猫一狗的日子,不远了。

“孟冬你是不是困了?”十音听他半天没说话,打了个哈欠,“想到早起就能见你,觉得真幸福啊。客房的被子是新的,阿姨又洗又晒,还特意给我闻过,香喷喷的。你困了就去睡,明早还要练琴呢。”

屏幕中的光影仍在跃动,窗外的爆竹声正一点一点淡出,像一场快落到尽头的雨。

身边人小猫似地依偎着,不多会儿,脑袋已然变得很沉,歪头睡过去了。

孟冬俯首吻了吻她的额头。

新年快乐,相依为命的人。

**

2009年由春入夏,江南又到了一年的霪雨缠绵时节。

尹嘉陵虽没通过柯蒂斯的试音,却因祸得福,与吕宋宋和了好,高考在即,二人正值最后的冲刺阶段。

与此同时,保送s音院的梁孟冬则在备战一场夏季比赛。

彼时高考已经结束,尹嘉陵夜里去琴房看望挥汗如雨的兄弟,有空抱不平了:“都考完了,宋宋打过余十音电话,还是打不通。”

“我不是说了,手机被盗。”

尹嘉陵奇了:“三月份说手机被盗,都过去三个月了,不能去营业厅补办手机卡,她生活在原始社会?”

“学校是全封闭管理。”

“余十音只是因为学籍问题去那里挂靠考试,她的成绩又没问题,需要这么封闭?坐牢么?”

孟冬执起弓,不想再聊下去:“嘉陵,我要练琴了。”

“孟冬,余十音是不是出事了?”

孟冬顿了顿,在谱架上放上一页新的琴谱,开始往弓上擦松香。

“需不需要帮忙?可以问问她那个邻居豆豆。”

孟冬摇头。

“那我去问问我姑父。”

“不用。”孟冬还在擦松香,终于说,“我找过他们。”

十音家在s市的房子已经出售。孟冬找到那个秋天就要出发去新泽西上学的窦尔文,了解到十音可能挂靠学籍的学校、住址。他先后去了三次w市,学校查无此人,家宅易主……

尹老师的先生在w市经营一家规模很大的建筑企业,在那边根基深,人脉广。他为孟冬打听到,十音父亲的医药企业破产查封的消息,至于余北溟境况如何、他和妻女目前人在何方……

“我法院的朋友说,和余氏医药资产一同查封的,还有余北溟前后抵押的个人资产,二者相加的理论账面价值应该可以偿付债务。但在操作上,法院启动拍卖程序和债务清算之间存在时间差,所以部分急于获得偿付的债权人,这会儿可能正在找那对母女的麻烦,但这事法院不会过问的。”

尹嘉陵的姑父当时是这么告诉孟冬的。

“余北溟生前不知道有没有作过安排,按这家企业破产前的状况来看,余氏医药应该是遭遇恶意竞争,也许什么都没来得及安排。不过,他的妻女现在应该是躲起来了,等清算程序结束,那些债权人的问题解决,威胁才会解除。”

“生前?”

“对,余氏医药董事长跳楼自杀,就在他自己的园区大楼。因为这个园区的四期项目正在招商,外界的报道当时都被压下来了,很少见报。”

那一刻,孟冬整个僵在那里。

那个亦父亦友,比父亲要亲切得多,数月前还曾与他推杯换盏的中年人,已经离开了。

加加说,老爸是她的偶像。

然而此刻,加加在哪儿?

孟冬心急如焚又跑了两次w市,一无所获。

尹老师劝他暂时别再找了:“按时间表,清算程序至少要到八月底才能走完,债主找不到的人,现在就算被你找到了,你说,这对小余来说是福是祸?孟冬,听我的,为了她的安全,你最好耐心等。”

嘉陵在问:“你问了,那有消息么?”

“她家出了一点事。”

孟冬没有展开说,更不愿承认十音自己出了事,他不愿这么表述。

况且这也并不确切。

一周前,也就是高考前夜,梁孟冬在q.q上收到了来自十音账号的消息。

附件是一个word文件,附言极简单:“明天我会加油。”

梁孟冬往对话框里拼命敲字,对方却再没回过只言片语。

他打开那个word文件,那是一份简单的时间表,日期、时长、曲目——是她每日的练琴时间表,这是她临走之前,答应了汇报的。

根据这张表,十音的练琴时间看来很难固定,时断时续、时早时晚,显然真的是在竭尽全力维持着。

关上屏幕、闭上眼,梁孟冬的眼前全是那条“明天我会加油”。

连语气符号都是这样淡,太不像她。

可她明明当天就练了琴,连曲目都是照着计划进行的。

“你什么时候出发去德国?”嘉陵走之前,还是很关切。

“下周二。”

“余十音知道你的比赛日程么?”

“我留了言。”

“我们不说柯蒂斯,你之前手上offer一把,你只要去了其中任何一张,就根本不用准备这些比赛。比赛的意义音乐生都懂,明明就可以花更多精力在曲目的深造上,退而求其次,因为没办法,才到处比赛!所有这些,余十音知道么?”

尹嘉陵是真心惋惜,孟冬是这样投入的,那个人呢?

孟冬压根没听嘉陵在说什么,只是问:“嘉陵,我离开的这段时间,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你说。”

孟冬从书包里找出一个文件袋。

尹嘉陵不怎么明白,孟冬又取出一张白纸,在写自己的q.q账号密码:“帮忙24小时挂机。收到她任何消息,你第一时间回复她,然后马上告诉我。”

“不怕被我看了不该看的?”尹嘉陵知道他无心玩笑,只想松动一下紧绷的气氛。

“比赛有封闭期,我怕误事。”

“行。”

“你别逗她,问她需要什么。”孟冬敲了敲那个文件袋,“空白的授权委托书全在里边,我签好了,抵押还是出售,怎么快怎么来……估计你也不懂,帮我找你姑父。”

“我姑父?啧,我怎么听不明白,什么抵押、授权,这都是什么?”尹嘉陵打开了那个袋子。

“本来是9月初收房。”孟冬说。

“我擦,你也太有钱了吧,三月你全款买了一套房!?”尹嘉陵瞠目结舌,“你要卖了?外公知不知道?”

孟冬摇头:“我自己的钱。”

“余十音欠钱了?你是不是疯了?她家这到底是出了多大的事?”

孟冬不打算过多解释。

“孟冬,你想没想过,她也许再不回来了。”

“没想过。”

“那你现在立刻想,她万一不回来了怎么办?是不是无论她人在哪儿,只要找你求助,我都这么照单处理,找我姑父替你卖房?”

“对,无论怎样,”孟冬说,“她不见得会求助。你主动问,问她缺不缺钱,问仔细。然后告诉她你会解决,不够你给我留言,我来想办法。”

尹嘉陵简直是惊了,他从未见过这样婆婆妈妈的梁孟冬,想说他天真,又觉得这话用来说孟冬太伤人。

“孟冬,你冷静,听我说。如果余十音家里是出大事了,她完全有可能改志愿,她甚至可能放弃钢琴,变数很大。钱的问题解决了,她还是执意要躲你,我拦不拦?”

“你替我问她境况,只要听起来不安全,你带她去找外公。”

“这些托付我都可以尽力做,但前提是她得来找你。如果她就是个没有心肝的人,你找不到她,永远找不到了,你怎么办?”

“她一个活人……”

梁孟冬完全不想附和他的假设,何况嘉陵在胡说什么!没有心肝?加加?

“孟冬,你这状态,说实话我很担心。我想问问,没有余十音你是不是不过了?”

孟冬不说话,尹嘉陵暗呼完了完了。

他特别自责:“说起来是我的责任,当初就不该弄合奏这一出。”

梁孟冬抽回那个文件袋:“我找小白帮忙。”

尹嘉陵赶忙一夺而过:“我帮我帮!兄弟支持你!”

“她会回来。”

梁孟冬更像在说给自己。

余十音明明就是这个性子。这家伙生得好看,他从前也误会她是不是娇气,其实她头铁、脾气硬。

平常练琴当然会遇到困难,可越是遇到难啃的句子,十音越爱埋头死磕,捱出头了也不吭声。

有时候孟冬发现了,会笑她傻:“找我求助一下不行?浪费时间,一根筋。”

十音挠头笑着:“这是我的专业呀,我也要面子的!硬熬出来的,才是有我标记的东西,你是天才你不许嘲笑我。”

孟冬不敢想,十音她经历了什么,正在经历什么?

他总记得,送她离开那天的情形。

他要她快去快回,十音执意不肯让他送进站,说明明很快就会重逢,弄成生离死别不吉利。其实那天她很不舍,几步一回头,直到她已经离他很远。

她朝他奋力地挥着手,夕光笼着小小的她。

“孟冬,我听你的,快去快回!”

在风里,她的声音变得很小,但大概是和她在一起久了,孟冬可以听到。

**

尹嘉陵还是料对了。

直到孟冬载誉归国、开学、新生注册……那个q.q再没等来任何消息。

办理学生卡那天,是九月下旬的一个周六,各系排队拍摄一卡通上的照片,弦乐系的办理时间是在中午12点,钢琴系要再晚一个小时,在下午1点。

梁孟冬是被尹嘉陵硬拉来的,刚到教学楼二楼大厅,他远远地见着那个背影,不由分说追了上去。

那女孩蓦然转过身,十分诧异:“同学你找我?”

孟冬向走廊尽头望:“你是钢琴系的?”

那女孩摇摇头:“音教。”

孟冬往那空无一人处指了指:“那人是你们系的?”

那女孩有些茫然,思量一瞬,却答:“你指我问路的那个女生?应该是我们系的,不过我不认识。路她很熟,答完着急走了。”

尹嘉陵好容易将人拉回来,开始数落:“魔怔了?我不拉你过来,你当自己是钢琴系的,说要一点钟来。拉来了,你又开始满世界乱找人。你听哥哥一句劝,钢琴系已经被你翻得底朝天了。你现在要祸害音教系?”

孟冬跑去负责校园卡办理的老师跟前,索要音教系新生名册。

那老师被他问得一愣:“名册被上午的值班老师带走了。”

孟冬转身就走。

尹嘉陵着急拉住他:“又要去哪儿?”

“学生处。”

“你省省,今天周六,学生处的老师肯定把名单带回家,真要看还得下周一。先拍照。”

音教系的新生名册,当晚还是躺在了梁孟冬的手上。指挥系老师汪渝帮忙弄来的。

找见那个名字的时候,梁孟冬生怕看错,手指往那行记录上抚了抚:余十音,电话空白、住址空白。

周一,孟冬去了音教系上课的校区,被告知这位余同学本周请假;周二,距离十一长假还有剩天,他终于在学工部下属勤工俭学登记处,找到了一丝线索。

那所琴行是附中所属的老牌艺校,没有吸收音院新生作为艺校师资的传统。那位接待老师告诉孟冬:“不过最近配合国庆宣传,我们从音教系招了个卡通人偶,小姑娘不容易,好像还要养家,很能吃苦的。小姑娘有教学经验,已经在别家上课了,我们是有打算留她。”

孟冬老远就看着那只圆滚滚的哆啦a梦。

它胖乎乎的身子一跳一蹦,不断在给附近家长模样的客群发广告单。有人摸它滚圆的肚子,接过广告;有人嫌恶地躲开;有小朋友喜欢这蓝胖子,围着求爸妈拍照。哆啦a梦便挪到背景合适的位置,配合地摆好各种姿势。

s市的秋老虎还在肆虐,说是秋天近了,黄昏里并无一丝风。

那个小小身影从商城边门走出来,她的头发看样子是刚才重新盘好的,但孟冬视力好,看得到她的额角,那里仍有些湿漉漉。

余十音驼着老大一包海绵人偶,哼着不成调的歌,就从孟冬的面前经过。道具遮挡了她的视线。

孟冬没有喊住她。

她杳无音讯时,他只求她能在这世上就好;此刻人就在几十米开外处,孟冬却犹豫了,耳朵里是她的歌声,他猛想起嘉陵的那句“如果她就是一个没有心肝的人呢”。

余十音任教职的那家琴行的网络状况一般,预备用于上课的笔记本电脑和外置上网卡都是尹嘉陵提供的。

嘉陵跑去帮忙调试,十分服气:“你也是太会玩了,这种泡妞精神简直感天动地,我都快感动哭了。真是高手在身边。”

梁孟冬没搭话:“你留在这,我回家,和你连线测试音质和网络状况。”

“孟冬你打算玩多久?”

“玩什么?”

“和余十音躲猫猫啊。”

“谁是余十音?”孟冬背起琴,寒声说,“不认识。”

尹嘉陵在他身后骂:“口是心非!我问你,你那么会玩,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杀到她面前,你不好意思我好意思,我替你杀去问个明白,问她是不是人,知不知道你早就急疯了!”

“不要去。”孟冬说,“她每天打四份工,睡六小时。”

尹嘉陵了然点点头:“了解你的苦心了,又得照顾她的钱包,又要照顾她的面子。余十音也挺不容易的,从前觉得你俩是金童玉女,现在我算发现了,是苦命的鸳鸯。”

“嘴里能不能吐象牙?”

“这次要是你俩能和好,你可得请我喝谢媒酒。”

“谢你个头。”

“你怎么骂人?你请不请?不请我走了!”

梁孟冬一把将嘉陵死死摁在座位上,令他动弹不得:“请。”

夜里,网络传输速度不算好,画面偶尔还是会卡顿。

“小宝贝,能看见老师么?”

屏幕中出现的那张笑脸,光彩竟是未减分毫,还是那样明媚地笑着,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除了脸盘足足削下去了一圈。

长假结束前的那天夜里,视频里余十音正试图调试摄像头:“亲爱的,这首赋格,你要不要和老师一起弹一遍?通过了有惊喜哦。”

孟冬本来在打字,手忽然顿住,想起除夕夜里的事来了。

“你要不要和我相依为命?”

那是十音问的,说答应了会有惊喜。

他们还没一起养的那只小猫、那条笨狗,她记得么?

孟冬凑近了麦克风。他想要问问她,骗人的滋味是怎样的?

最终他忍住了,麦克风重新切回静音,打字:“我去喝水。”

孟冬这端的喝水回来,发现十音终于成功将摄像头的焦点挪向了自己的手,还发来了文字:“这次我们不合手,但我们分工,你弹高声部,我弹其他声部,然后交换。”

摄像头的像素普普通通,然而孟冬还是觉出了不对劲。

他没切回麦克风,刚打出四个字:手怎么了?

未及发送,音频中出现一个女声,似乎是琴行的阿姨在那间琴房收拾垃圾、纸屑。

阿姨在问:“小姑娘,你的手怎么了?”

“啊,”镜头里的手消失了一瞬,“阿姨我找了一份洗东西的工作,结果上周被漂白剂灼伤了一片。哈哈,快好了,是我不懂漂白水有腐蚀性,笨手笨脚的。”

“洗东西?你不是当老师?”

十音怪不好意思:“阿姨,其实我是个学生,因为要赚生活费,所以暂时不可以挑活干!出了这样的工伤,真的是很丢人啊,我不挑活,结果活挑我,哈哈哈。”

阿姨也听得心疼了:“细皮嫩肉的,小姑娘真是作孽了。有没有男朋友?”

“有的。”

“也是学生?”

“嗯,我们是同学。”

“他怎么忍心的哦。”

“不是不是,他可好了,他为了我,还放弃了很好的国外学校。可似乎高考前,我回家乡去,家里就出了事,我的专业也出了一点问题。本来说好的事情全都食言了,到现在连家还没安顿好。他没见过我这个乱七八糟的样子……”

她声音低下去。

“死要面子,活受罪,是伐?”阿姨笑了,是宽慰人的那种笑。

十音也笑着,声音却有些哽咽:“是的、是的。”

“我跟你讲哦,小姑娘不用这样的,男朋友知道了要心疼死了。”

“嗯,其实你一问起他,我就有点后悔了,太想他了……就怕会挨骂。”

“肯骂你,就没事了。”

阿姨离开教室了,十音想起学生似乎休息许久了,呼他时才发现刚才麦克风都没有静音。学生刚才,应该不在电脑边上吧?

她呼他:“亲爱的?”

长久的沉默,长到十音以为对方大概是断了线,再次探问:“你喝完水了么?”

孟冬:“刚完,继续。”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的确是每天工作16小时,挤出时间写了1.2万字,请用app观看更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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