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楼一扇打开的窗棂内,一只半透明的纸鹤正自里缓缓飞出,随后逐渐飞向上空,直至触及某处透明的屏障,屏障便似水面般随着纸鹤的进入而泛起层层波澜。待纸鹤完全隐入,涟漪亦随之消失。
“槐大人,对于那良冉,您现时有何打算?”
宿槐看着那纸鹤消失的方向,淡声道:“无甚打算。”
褚姣听罢,有些急了,“大人,那良冉可是只恶鬼啊。按之前她做的那些事来看,这次入住路家,想来她的目的也不简单呐。大人若是就这样放过她了……”
“我说过我要放过她了么?”
宿槐缓缓转身,似笑非笑地看着褚姣,“倒是你呢,褚姣,为何本殿觉得,你可比本殿紧张多了呢?”
说着,她又步步逼近,浑身散发出强大的气息,将褚姣压迫得节节退后,直至将她压制在墙角里无法动弹。
“所以,这又是为何呢?”宿槐紧盯着她,面露疑惑歪头问道。
褚姣紧张得吞咽了下口水,垂眸强装镇静道:“大人真是说笑了,奴家自然是要紧张的。也不知她这次想做什么,何况这路家又不是只有那路凇而已,奴家还有奴家尚未出世的孩子也在这呢。”
说到孩子的时候,她脸上本显得几分虚假的神情瞬间变得柔和了许多,便是连原本平淡的眉梢都溢着温柔了。
宿槐听罢挑眉,随即一手撑到她脑袋旁,一手挑起褚姣的下巴,逼迫她看向自己。因着她比褚姣高出个头来,此时更显得居高临下地盯着她,鬼气也被她释放出大半。
她整只鬼看起来与昨晚表现出来的平和截然不同,此时褚姣才终于明白,眼前这个女人其实并没有表面上的那般简单。她昨晚虽然想捉她回地府,但很显然,她尚未动真格,至少昨晚她没有感觉到如此时这般强烈的杀意。
“褚姣姑娘,本殿既然能代表地府行事,说明本殿有那个实力。那么你猜,地府实力如何?本殿的实力又是如何?”
褚姣被宿槐瞬间释放出的鬼气压迫得几欲窒息,表情也开始有些狰狞。她眼中露出深深的恐惧,眼角也不由得憋出些泪花来:“大人,大人饶命!奴家…奴家确实不是什么好鬼,只是奴家真的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宿槐手指倏地收紧,眼神凌厉:“本殿不听你废话。说,那良冉什么来历,控制那些恶鬼的目的是为何?又用了何种方式?”
……
此时,幻境外的黑白无常二者看着镜面里幻化出的二鬼的身影,有些焦急道:“哎呦喂,这宿槐大人怎的问得这般直接啊。昨日咱不才刚提醒她要循序渐进,假意配合嘛?怎的现时如此…唉…这下好了,鱼没钓到,还失了饵,惊了蛇…”
作为下属,他不好妄议上司,此时也只得长叹一声失策失策。
一旁的黑无常倒是比较冷静,“我倒觉得大人这招用得挺好,干净利落,以暴制暴。”
白无常实在不想同这满脑子武力镇压的同僚说话,他急得在原地团团转,忧心忡忡地自言自语道:“现时该如何是好?要不上报给阎王咱俩把事情搞砸了?不行不行,阎王知晓定把咱俩宰了不可。可是不上报,万一…”
正喃喃自语间,黑无常却是一把将他扯到镜面前摁住:“安静点,看幻镜,有情况。”
幻镜里,褚姣呆呆地看着宿槐,眼角的泪花将落未落,配合着她此刻的表情看起来有些滑稽。
她嘴角死死抿起,强压着内心的惧意,直视着宿槐妄图进行无声抗争。然而,一对上宿槐那双如墨深渊般的眸的瞬间,她内心的坚持一秒钟就崩溃。
褚姣眼角发红,死死地盯着宿槐的眼睛,眼泪如决堤般直直往下坠。内心强烈的绝望感瞬间袭来,她忽然崩溃大哭道:“可是我能怎么办啊!我的亲人将我献祭给了那女人!那是我最亲的亲人啊!为了所谓的家族前途,将我献祭出去了!我…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啊!那女人要我做个听话的傀儡,否则便要灭了我全族…我能怎么办啊!”
说着说着,她无力地滑坐在地,终于忍不住掩面哭泣,所有的情绪终是抑制不住,皆数喷涌而出。偌大的房间里,此刻只剩下她哭泣的声音。
宿槐冷眼看她,上挑的眼尾此刻衬得她的眉眼愈加冷漠,宛如神祗般高高在上,眼里却又带着普度众生的怜悯。
褚姣哭了良久,久到眼泪已近干涸。她抽着发红的鼻子,忽然就抱着肚子呼吸急促起来,表情也有些痛苦。
“我…我肚子…好…好疼…”
宿槐皱眉,将一片白槐融进她的肚子里,待她情绪稳定下来,又顺手递了张纸巾过去,“孕妇不宜过激,对胎儿不好。”
褚姣低头接过纸巾,低声道了声谢。
待她将自己收拾干净了,宿槐才平静道:“生而在世,有三不得:爱而不得,怨而不得,求而不得。你想要拥有爱,那便失去恨。你想拥有信仰,必定失去灵魂。他们既然选择了放弃你,那便是已做好失去你,甚至与你为敌的准备了。”
说罢见褚姣一脸若有所思,她也不说下去了,点到为止。
“此既乃姑娘个人私事,本殿便也不多过问。现时还请姑娘将来龙去脉悉数告知,好让地府早日将那良冉捉拿归案罢。”
听到这,褚姣只得憋下满肚子的怨气。她抽了抽鼻子,老老实实地将事情始末一一道出。
原来,当初她被家族献祭给了良冉后,她便成了良冉的傀儡了。而那良冉一直都在偷偷制作一种名为“莨束”的禁药,这种禁药使用后便可在短短数秒内获得比自身力量强大十倍的鬼气,并瞬间吞噬一位长老级别的鬼使。那药当时已制作得差不多了,只是还有一味药引尚未寻获。
后来也不知那良冉从何处打听到那味名为“莨路”的药引曾在人界一个名为槐柳镇的小镇里出现,于是她便偷偷来到人界。
而先前那几只厉鬼其实是良冉制作禁药的牺牲品,因为她想要看看这缺了一味药引的莨束能发挥出的效果有几分,同时也为了转移地府的注意,所以她便特意控制褚姣在那些恶鬼发作时躲在附近做她的眼睛。
“莨束?是这个么?”宿槐抬手,露出手心里的一个小药丸来。
褚姣神情一怔后凝眸细瞧,随即她不由惊呼出声,“是了,色丹而味涩,嗅之似有香气飘来。大人,这便是那莨束了。”说下说着,她又瞪大双眼,激动道:“大人碰不得啊,别瞧这药丸外表普通得很,实际那威力可吓人的很!大人可切莫直接触碰呀!”
宿槐听罢,蹙眉低沉,“这便是莨束么?”随即又轻声回道:“褚姑娘莫慌,区区禁药而已,奈何不了本殿。”
褚姣听闻,嘴巴微张,眸中带着震惊与佩服。她曾亲眼见过一个长老级别的鬼使使用后瞬间变成一只癫狂痴疯的恶鬼,自然知道这东西的可怕。然而此时观这大人如此淡定,竟是完全不惧的模样。等等!刚才……
“大…大人,请问…方才您…赠与奴家的是…是何物?”褚姣抬眸,小心翼翼地问。
“白槐。”
褚姣眉心一跳,又问:“不知大人尊姓大名?”
“宿槐。”宿槐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
褚姣先是呆愣了一瞬,随即瞳孔倏地放大,嘴巴张得老大,大得宿槐不由怀疑能否塞得下一颗鸡蛋。
她看着眼前一脸淡然的宿槐,眨眨眼,忽然激动得语无伦次道:“大…大人,您真的是…宿…宿…”
宿槐干脆无视了她的话,拖过一旁的椅子坐上,双手环胸。
褚姣震惊够了,看着眼前的宿槐一脸崇拜:“宿…宿槐大人,奴家…奴家听闻您大名许久了…奴家可是您的仰慕者呢~”
宿槐点头,“本殿仰慕者挺多的。”
褚姣崇拜道:“大人不愧是繁阴界众多女鬼的典范,魅力之大,竟能引得那人界少年怒杀南山魔教。大人真是顶顶厉害的,他们竟还敢妄言大人您早就在那屠魔一战中…殁了…哼哼,奴家就说嘛,宿槐大人您这般厉害的大鬼,怎么可能会被这些人界的区区小魔打败了呢!只是…”她偷偷觑了一眼宿槐,“
本还以为大人果真如良冉所说一般早已拥着如花美眷归隐山林,奴家还挺可惜宿臻大人一颗芳心要被错付呢…”
宿槐眉心突突直跳。类似的话她也曾在宿臻那听到过,然而事实如何她却是完全不知晓,这种憋屈的感觉实在太难受了。
她强忍住询问的冲动,冷着脸强行将话题扯了回来:“本殿在与你说正事,你莫要扯些不相干的,继续之前的话题。”
褚姣委屈地偷瞄她一眼,发现她正冷眼盯着她,忙不迭道:“好的好的。”
“奴家被地府发现后,良冉便要毁了奴家封嘴。然而奴家怎么可能如她愿,悄悄用计与只替身傀儡调换,让良冉误以为奴家已经被毁。然后便趁机撕开空间来到了这里…然后…不知为何就被良冉发现了。她偷袭了奴家,奴家受伤昏迷在山上后便被路过的路凇救回了家。然后…我俩一来二去就好上了…”
说到这里,她的情绪低落下去,随即又愤愤然道:“果然英雄救美什么的最是要不得了。光有一副好皮囊有什么用,黄瓜不也是别人用烂的!”
宿槐不禁扶额,抬扇掩面,顺便及时掐断了幻镜显浮于外界镜面的桥梁。而幻镜外,黑无常与白无常此刻皆大眼瞪小眼,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相对无言。
见褚姣一脸期待地看着自己,宿槐点头表示赞同,“确实,好看的皮囊,干净的身子缺一不可。”
褚姣愈发激动,眼里仿似有星光闪烁,“是吧是吧,奴家也觉得。”
宿槐刚想提醒她莫要歪话题,便见她摸着肚子,神情柔和地说:“我不在意他是否变心,但是我决计不能让我的孩子还未出世就会有旁的女人生的野孩子来抢他的东西和财产,所以…”
她突然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来:“我干脆让我的孩子继承路家的遗产得了。”
宿槐也是一脸赞许地点点头:“姑娘悟性极高。”随即好似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她又问道:“可本殿记得…你的记忆被篡改了?”
褚姣害羞道:“回大人,那是奴家的拿手戏,利用编织一段假记忆来取代真记忆的方法来防止不轨之人秘密窃取奴家的记忆,这法子奴家可是研究了好久的呢,绝对有效。”
宿槐扯扯嘴角,面无表情地“哦”了一声。
“…继续。”
“后来的事您也清楚了,奴家也不知她怎么就盯上路家了。奴家可不认为她需要通过路家的关系来杀奴家。”
宿槐皱眉,忽然想到方才观察到的一处细节,“或许,她的目标不只是你,还有路家。”
褚姣目露疑惑。
“你有没有注意到,她的目光一直落在你肚子上。”
褚姣凝眸回想,忽然想起方才在厅堂里良冉时不时垂眸的样子。她本没觉得有什么,只以为她又在打什么主意。此时经宿槐一提醒,确实,她那角度更像是在偷看她的肚子。
“难不成…?!”
宿槐点头,“你说制作那莨束还缺一味药引子,可无人知道,那药引子究竟是人还是物。更何况…你不觉得你与路凇的相爱过程也很迷吗?半夜三更的,谁没事会去到那般偏僻的深山老林里去?是女人不够软还是被坑不够暖?且再说,那良冉不是过了段时日才去找你的么?其中真的没有猫腻?你以为那良冉真能忍这么久不出手,却偏在你临产时上位么?”
褚姣一听,顿时茅塞顿开,事关她的孩子,她也不由破口大骂:“好你个路凇,果真狗.娘养的,老娘就知道他没安好心!竟是连自己的孩子都能算计!”
宿槐望天,再补一刀,“哦,对了。我还发现了一件事。”
见褚姣疑惑看来,她单指竖在唇上,表情凝重,“那良冉的背上,趴着一只小鬼,模样瞧起来同你那花心夫君还挺像,应是他俩的孩子,不知为何夭折了。所以我猜,他俩估计早勾搭上了,那良冉其实早便来到这个世界了——至少早于你。”
褚姣面色一窒,继而语气含怨道:“好你个该死的路凇,原来从始至终你都是图谋不轨!我还道你变心了,原来你从来就没安过好心!”
宿槐也觉得那厮实在忒不厚道了,竟是连他人感情都算计得清清楚楚。只是观他如今模样,许是真爱上褚姣了。只是那又如何,渣男的爱情而已,在如何轰轰烈烈也只能感动他自己。
“我猜,良冉的最终目的,便是你这未出世的孩子——一味禁药的药引子,背负着爱情与背叛的产物,着实诱人,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