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早朝气氛有些怪异。
大臣们在殿前等了许久,宫门还未打开。虽已是暮春时节,大都的天气还有有点冷,何况是清晨时分。铁穆耳即位后,基本传承了忽必烈时的传统,要求门下省起居郎、中书省起居舍人及尚书省侍郎、御交中丞以上,每天都要参加早朝。三省和御史台官、寺监正副长官以上,逢一日、五日参加早朝;寺监丞、大理评事以上,包括暂无差遣者,每逢初一、十五参加早朝。
孟丽君作为丞相,依例每天都要上朝。邵骅作为武将,有时要去军中处理事务,可以不天天上朝。至于铁穆耳,自然应当日日坐朝。
上朝时间不会很长。一般是卯时时分,大臣聚集后,约在辰时皇帝坐朝,约一个时辰就退朝。若有军机要事,皇帝也会将臣子叫到宫殿里间商量事情,其他朝臣等到辰时结束就自行离去。
虽然起得有些早,但上朝相对是轻松的。比起邵骅在医院上班的时候,这日子过得舒服得不要不要的。辰时下朝,就是早上九点就下班了。要干嘛干嘛,真好。
辰时已经过了好大一会儿,宫门才打开了。等候已久的大臣们鱼贯而入,排列好队形等着山呼万岁,却不见铁穆耳现身。
再过得一炷香时间,才听到内侍官传达皇上旨意,从今后早朝时间只需要一个月上朝三次,分别是在初五、十五、二十五这三天。
孟丽君微微蹙眉,这铁穆耳是要仿效宋朝中后期皇帝的作派么?正想着要不要进谏,就听到内侍官传呼她跟左丞相伯颜一起到内殿议事。
伯颜是元代重臣,当年是他领兵灭了南宋,立下了赫赫战功,虽为蒙古人,但却是才华盖世。出将入相,诗文并绝。只是他为人谨慎,诗文绝不外传。坊间仅留存当年他带兵灭宋后在庆功宴上唱的一首《喜春来》。
金鱼玉带罗襕扣,皂盖朱幡列五侯,山河判断在俺笔尖头。得意秋,分破帝王忧。
这首小令,将伯颜很少显露的义气风发的一面展现出来。
手持着象征着崇高地位的鱼形玉符,腰上扎着白色的玉带,罗袍穿戴得整整齐齐,仪表堂堂。黑色的车盖,红色的旗帜,位居五侯。乾坤自在掌中,山河控于笔下,正是建功立业得意之秋,我定要为帝王分忧解难。
事实上,铁穆耳能够登基,伯颜就是最有力的支持者。
孟丽君和伯颜到了内殿,铁穆耳用手抚住左颊。
伯颜虽是快到花甲之年,眼力却很锐利,当即问上一句:“皇上的脸怎么了?”
伯颜的语气中全是关爱。倒也是,铁穆耳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又是自己和太皇太后推上皇帝宝座的,想不关心都难。
铁穆耳叹气,放下左手,脸上是几道指甲的抓痕,说:“不过是孔圣人所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活也。”
孟丽君和伯颜都心领神会,不用说,是后宫女子所为,最有可能的是皇后了。
“朕想废后。”铁穆耳又说。
孟丽君和伯颜都是面有难色。他们一左一右两个丞相,皇上的家事就是他们的事,而且是朝廷大事,关系到江山社稷,不跟他们商量不行。
只是清官难断家务事,这趟浑水趟不得。
废后总得有个理由吧。孟丽君和伯颜这两个一小一老狐狸,眼珠一转不转都盯着对方,都想等对方先发问。
皇后阔真跟铁穆耳从小青梅竹马,深受太皇太后的喜爱,还是蒙古部落王族的郡主,稍有不慎,会引来大乱。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铁穆耳动怒了。食君之禄,为君担忧,这道理难不成他们不懂?
“滋事体大。”伯颜说。
“皇上三思。”孟丽君说。
铁穆耳不耐烦地摆手,说:“去,去,去,忙你们的去。”
孟丽君和伯颜赶紧就坡下驴:“臣等告退。”
还没退上三步,铁穆耳手一指:“郦爱卿,你先留下。”
伯颜如蒙大赦,扔给孟丽君一个自求多福的表情,溜了。
孟丽君眼睁睁看着一根绳子上的蚂蚱逃生去了。
“皇上还有什么吩咐?”孟丽君继续装糊涂。
“还不是因为你。”铁穆耳口气中全是不满,还有些委曲。
孟丽君登时双脚一软,这又怎么回事。
“昨日朕一时兴起,穿了汉人服装,皇后突然来了,说我不成体统,有失庄重。”
“这……微臣……”孟丽君本来想说句,这怎么又是我的原因了,但还是改口说道,“皇上穿汉人衣服,是希望蒙汉融合,国泰民安。何况前朝也是有先例的,那个叫耶律德光的辽太宗,可一直穿着汉人服装呢。”
“郦爱卿可是喜欢我着汉服?”铁穆耳双目炯炯有神。
“不,不是。”孟丽君吓出一身冷汗,“微臣的意思是有先例,不算是失体统。”
“是啊,有先例。前朝废后的先例也很多,甚至还有赐死的……”铁穆耳玩味地说,全然一副不把孟丽君的魂不吓丢不罢手的模样。
“所以皇上还是想谈废后的事?”孟丽君才不傻呢,说:“要不然让百官讨论一下?”
“你还是太狡猾。”铁穆耳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这个四弟越来越有趣了,已经不像老鼠见猫似地怕他了。
铁穆耳手指敲着桌椅扶手,赞叹地说:“我也是随口一说,你不必当真。其实今天叫你和伯颜进来,是想着和你们去一次关外。但刚才我看伯颜已经老迈,怕受不了关外气候。”
“所以皇上把上朝的时间做了调整,也是想到处走走?”
“不错。天天上朝,反倒拘束住了。不若四下去体查民情。哎,说起来,朕还是皇子的时候,自由多了,还有幸结识了你跟三弟。”铁穆耳开始抚今追昔,说:“那时的四弟,明媚娇艳,我可一直当你是女儿身呢。”
无端端又被调戏,孟丽君面有愠色,低头说道:“皇上敢是在戏弄微臣?”
“我要见皇上。”阔真大步走进来,内侍官拦都拦不住。
铁穆耳皱眉,道:“朝堂上可是皇后说能进来就能进来的么?”
阔真瘪嘴,一副受了委曲的娇滴滴的样子。
“给皇后娘娘请安。”孟丽君行礼。
“你就是郦明堂?”阔真上下打量着孟丽君,“果然生得美艳动人,比女子还像女子。”
孟丽君低首轻声说:“谢皇后娘娘夸奖。”
阔真本来也不是个厉害角色,只是嫉妒是女人的天性,难免对铁穆耳念念不忘的四弟郦明堂心中有怨恨。但看到眼前人不卑不亢玉树临风,心生几分欣赏。
“郦大人已经成亲了吗?”阔真问。
铁穆耳无语。郦明堂是九王爷招的郡马,算起来还是他们的亲戚,要叫一声堂妹夫的。
“臣的妻子是九王爷收的义女,名唤素云。”孟丽君回答。
“哦,那我可要叫你一声堂妹夫了。”阔真说。
铁穆耳不笨,阔真这是在提醒他,不要打自家妹夫的主意了。
其实铁穆耳脸上的几道抓痕,的确是阔真挠的。原因并不复杂。当时铁穆耳在寝宫偷偷穿上汉人将军服,全然是皇甫少华的打扮。他一边照镜子自我欣赏,一边还在嘴里喃喃细语:“四弟啊四弟,二哥穿上这身将军服,是不是比穿着皇上的服装更能吸引你呢?其实,二哥并不介意你是男子……只要你愿意,二哥不做皇帝都行,天天跟你耳鬓厮磨,对酒当歌……”
阔真当时正准备奉茶给铁穆耳,听到后气急败坏,放下茶杯就去摘铁穆耳头上戴的头盔,铁穆耳一扭头,阔真的指甲就不小心划伤了他的左脸颊。
孟丽君听到阔真叫她“堂妹夫”,赶紧低头说:“微臣不敢。娘娘若不介意,叫我明堂即可。”
阔真微笑着说:“好的,明堂。”
铁穆耳看阔真与孟丽君并无嫌隙,心中稍安,废后的心思也跑到爪洼国去了。
其实,阔真也不错,但这个四弟更不错。
可惜是男人。
想到这里,铁穆耳突然又想起一件事,问道:“郦爱卿,昨天你跟皇甫少华都没有上朝,可是因为孟丽君的事情?”
孟丽君拱手,从容不迫地说:“那名女子并不是我表姐,只是一个叫蒙小筠的女子。仗着她与我表姐面貌相似,和皇甫将军生过一段情。至于如何流落到教坊,因是皇甫将军家事,微臣不好过问,昨日臣将这个女子已送还将军府了。”
“嗯。”铁穆耳应了一声,跟着又“咦”了一声。
“皇甫少华……跟女子。”
“是。”孟丽君回答得干净利落。
铁穆耳一脸坏笑,好你个皇甫少华,身为女子还跟女子勾勾搭搭,竟然还始乱终弃,现在又想破镜重圆……铁穆耳自行脑补了一场撕逼大戏。
“哎,可惜了。”铁穆耳突然又说上一句,看着孟丽君,“我还想着恢复皇甫将军的女儿身,让她嫁给你做妾呢。看你们平明眉来眼去,是不是也有私情了?”
孟丽君吓了一大跳,跟不上铁穆耳的脑回路了。
“皇上说笑了,微臣……”孟丽君原本想说上一句“绝无私情”,但想起自己的确对邵骅有那么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喜欢,就把话收住了。
“皇甫少华是女子?”阔真吓了一大跳,“女将军……”
嗯,这个皇甫少华是他“铁头”哥哥的三弟,现在竟然是三妹,这可要防着些。阔真未雨绸缪起来。
“女将军从古至今也有不少先例呢。”孟丽君灵机一动,恢复了邵骅的身份也不错,至少不用跟自己一样每天辛苦地扮男子。
“再说吧。”铁穆耳暂时不想给邵骅这么大的恩惠,恢复她女子身份,是让她明刀明枪去追求他的四弟吗?那可不是他想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