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见了雷鸣的声音,轰隆轰隆,仿佛近在耳边。
耳坠在风里轻轻晃动,叮叮的声音连绵不绝。
雨来到之前,有两个黑影从天空冲下来,钻进了山洞里,其中一个扑进我怀里。
“暴雨!暴雨!”乌鸦嘶哑地叫起来,“注意避险!注意避险!”
替它擦掉羽毛上的水汽,我抱着它往回走。
就在我转身的时候,雨已经落下来了,哗啦哗啦的声音听起来像是整座山都在咆哮。
不死川先生的乌鸦停在他的胳膊上,已经向他传达了这个消息,他听完没有特别的反应,继续处理身上的伤口。我看他胸口的那道伤已经止血了,从随身的药包里拿出剩下的药,撒在绷带上,替他包扎好。
近看才会发现他伤的位置非常凶险,横贯了整个胸口,差一点伤到心脏。
我数了一下,他的胸口本来就有两道伤,算上今天的新伤,应该是他受过的最严重的伤,其它大大小小的伤口不计其数。
如果受伤后有好好治疗,倒也未必会留下疤痕,但按他以前的习惯来看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你要看到什么时候?”
不死川先生的声音就在我耳边响起来,我才发现给他包扎到一半走神了,赶紧把收尾的工作结束掉。
如果不是遇到这场暴雨,我们本来该下山,可是大雨来得太急,只能暂时待在这个山洞里。
不死川先生及时用了呼吸法,出血不算严重,但这也只能算是紧急处理,我担心雨太久不停,他的伤口会发炎。
我担心的同时,他也皱着眉看我,语气有一点虚张声势的凶恶,大概就是吓唬不睡觉的小孩会被狼吃掉的那种程度,“我说过叫你在山下等着吧?”
“因为过了约定的时间,不死川先生还没回来,而且果然受伤了不是吗?”
由于无法反驳,他轻轻啧了一声,把头转开了。
在遇到了下弦之鬼之后,不死川先生养成了和忍小姐一样的坏习惯,就是执行任务的时候不乐意带我了,尤其是那些情况不明不能判别鬼的实力的任务,他居然命令我待在他家不准出门,让乌鸦监督我。
我觉得很憋屈,但没有办法,主公大人特意嘱咐过让我不要乱跑,就连忍小姐和甘露寺小姐听说我遇到下弦之鬼后,也纷纷写信来关心我。老师也不跟我闹别扭了,那天乌鸦带着他的一封厚厚的信火急火燎地冲过来,差点直接砸到我脸上。
可自那以来风平浪静,生活和以往并无不同,好像我害怕某天那个人会突然又出现在面前这种事,只是我脑补过度的结果。
忍小姐在信中让我抽一管血寄给她,要继续之前搁置的研究。
被鬼说了我和无惨的血味道类似后,我也想知道缘由,收到信的当日就回复了。忍小姐不知在忙什么,至今没有再来信。
我依然待在不死川先生这里学习呼吸法,又想出了两招战技,但没有意义,因为我现在根本不准和鬼接触。
今天在归途中遇到了任务之外的求救,才算是这些天我和鬼靠得最近的距离,不死川先生也不允许我上山,要我在山脚等着。
因为过了很久不死川先生没回来,我想他遇到了麻烦就上山找他,虽然这世上最危险的鬼是无惨和十二鬼月,但其它鬼也会因为血鬼术的特殊变得棘手起来,尤其是不死川先生的战斗方式从来不注意保护自己。
而且找到他不久后,暴雨也跟着来了,不死川先生从来不带伤药,还好我上山了。
只是不知道天亮的时候雨能不能停,不死川先生的伤还需要再好好治疗。
警戒的事交给我就好了,我请他先睡一觉,这也是往常外出的习惯,前半夜都是由我来守,因为如果让他来,他肯定整夜都不会叫醒我,白天又要赶路,不休息一下怎么行。但就算这样,不死川先生不到后半夜就会醒过来,让我去睡觉。
不死川先生睡着后,我又走到洞口,外面的雨还是很大,只站了一分钟我不得不退进去,用手巾擦掉满脸的雨水。
我的乌鸦歪着头看我,感觉从它漆黑的眼珠里流露出对我的深深鄙夷。
考虑到要是拔掉它的毛,它会叫得特别凄惨打扰不死川先生休息,我就当作没有看见,走到了洞窟深处。
不死川先生没有惊醒,靠着岩壁睡得很沉,血气混合着药味弥散在洞穴里,胸口的绷带没有渗出血渍,看来愈合得很好。
我解下外褂,尽量以不打扰到他睡觉的动作,盖在他身上。
说来平常都没有注意到,不死川先生的睫毛很长呢,眼睛非常好看,不过他的伤痕太抢眼了,根本发现不了这点。
我跟着又看向了他脸上的那几道伤,很明显与身上的伤疤不同,是很久以前的旧伤,不知道当时的战况是怎样凶险。
那时候不死川先生也和我一样吗?才做剑士不久,还会犯错,也会疏忽?但是我运气好,被他保护着,所以没有受过什么伤。
天边突然响起炸雷的声音,我吓了一跳才发现自己又走神了,还好不死川先生没有被吵醒,发现我盯着他发呆,看来他最近真的很累呢。
安静地坐到旁边,我盯着洞口的位置,虽说是深夜,但这里的鬼刚刚才被除掉,大雨又会冲散人的气味,并不用担心会有鬼,相比起来更应该要警戒的是山里的野兽。
神经不那么紧绷着,枯坐的时候就容易犯困,虽然我告诉自己不能睡着,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还是沉入了梦乡。
我梦见了小泉。
她刚来我家的时候,穿着满是补丁的单衣,笑起来的时候就像生机勃勃的向日葵。
在第一次私下里我们两个人拉着手时,她就悄悄地问我可不可以叫我明赖子,这是她给我起的昵称,表示我是她最好的朋友。
她说第一眼看见我就喜欢我,因为我看起来小小的很可爱,像她在商店橱窗里看见的洋娃娃。
我很苦恼,因为她给我起了特别的爱称,我却没有什么可以证明她是我独一无二的朋友。
想了好久,趁着晚上我们两个一起睡觉的机会,将我六岁时无惨送我的手链送给她,那条手链是我最喜欢的东西,我把心爱的东西给了她,那就可以代表我们是很好的朋友了。
后来小泉失踪了,我没有在她藏东西的地方发现那条手链,良子说她只是想骗我的饰品,也许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偷拿了别的东西。我跟她吵了一架,想着等找到了小泉,要她向小泉道歉赔罪,否则我都不要再理良子了。
一年以后,无惨从宅邸里消失了,带走了所有残存的鬼。作为人类的仆人被提前驱散,叔父说要让他们都回家,我的家在一夜之间变成了荒凉的废屋。
后花园那片鲜艳的花田里挖出了很多具尸体,有的早就变成了白骨,有的腐烂了一半。
叔父很不愿意住进那座宅邸,觉得它不详,但他要代替我去世的父亲继承家业,那座宅邸也是象征,他请了僧侣做法事看风水,又重新翻修了一遍,隔了好几年才搬进去。
鬼杀队的剑士来和他说花园里发现很多尸体的时候,我藏在外面偷听,半夜从房间里跑出去,回到了那座荒废的宅邸。
我从一具具整齐放好的尸骨间走过去,鞋子什么时候丢了也忘掉了,石子磨破了脚底,一直走到已经没有痛觉的时候,我看见了最尽头那具小小的尸骸,变成白骨的左手上套着一条手链,我一拉她的手,手链就断开了。
小泉的手好凉,一点也不像以前那么暖和了,她陪着我睡觉的时候,会像姐姐一样给我哼歌,拍着我的背说明赖子要乖乖地睡觉,明天给你编好看的花环。
我把她干枯的手贴在脸上,觉得很冷,骷髅的眼眶黑幽幽的,是她在看我吗?是她用无法瞑目的眼睛注视我吗?
我害死了她,她是不是已经不喜欢我了?讨厌我了?要怎么做她才能原谅我?
不可能原谅我吧。
因为我太蠢了,还会在幻象里看见无惨。
我怎么会是这么蠢的人呢,竟然还会下意识呼唤他。哪怕在高烧的时候,见主公大人与他有几分相似,就把主公大人错认成他。
主公大人也太过温柔了,竟然没有因为我把他当成一只恶鬼生气,还替我擦掉眼泪,喂我吃药。
梦境消散了,睁开眼睛看见的是光线昏暗的岩壁。
替我擦掉眼泪的也不是主公大人,那只手上有久经战斗而留下的痕迹,指腹摩挲着我的脸颊,抹掉了眼角的泪水。
“做噩梦了?”
不死川先生的声音很近,花了三秒钟的时间区分现实和梦境,我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不对。
我离他太近了,准确来说我坐在他腿上,手还抓着他的衣领,他伸出一只手帮我擦眼泪,另一只手环着我的肩膀,那件外褂又回到了我自己身上。
第一反应是我居然在守夜的时候睡着了,真是太失职了,然后又想到睡着前我明明坐在旁边,睡相差得居然能滚到他怀里,我真是个人才。
然后理智的弦才慢吞吞地跳动了一下,提醒我就算是个千年不遇的奇才,也不可能办到这种事。
那我是怎么跑到他怀里的?要是我打扰到他休息,他该叫醒我才对。
等等,不死川先生身上有伤,我刚才不会碰到他的伤口了吧。
我松开手想从他怀里爬起来,不死川先生按着我的后脑勺,稍微用点力气让我坐回去,“别动。”
“听。”他又说。
于是我安静下来仔细去听,外面还下着雨,雨声和风里隐隐传来野兽的嚎叫,一时很近一时又很远。
“狼?”我听得不太清楚,也判断不出那只猛兽离我们多远。
不死川先生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好像解释了什么,又好像没解释什么。
我脑子太笨了,想了好半天也没想通他是什么意思,总之还是坐在他腿上,避开了他胸口的伤。
这个插曲暂告段落,我为我睡着的事情和他道歉,“抱歉,我睡着了。不死川先生觉得身体怎么样了?”
不死川先生用一种好像是我大惊小怪的不满语气说:“那点小伤早就没问题了。”
是吗?我怀疑地抬手想戳戳他的伤口,才伸出去就被他抓住了,“别乱动。”
我不乱动了,静静地听着外面的雨声变小,离黎明还有一段时间。
也许是沉默的时间太难熬了,不死川先生又问我一遍,“做噩梦了?”
“……不是噩梦。”
虽然后半段回想起来太过悲伤,但是梦见小泉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噩梦。我好久没有梦见她了,连黑泽先生都有几次入梦,唯独没有她。
醒过来就会难过地想她果然讨厌我了,做梦都不肯来见我。
“我梦到了我的好朋友。”最后我还是这么说,尽管这不能解释我为什么会哭,但不死川先生好像接受了这个理由,没再问我什么。
最近我都在他面前哭了两次了,真是好丢人,要是被乌鸦传出去,就要坐实宇髓先生说我是爱哭鬼的话了。
我觉得回去以后有必要跟它“谈谈”,不要什么事都拿去跟它的乌鸦同伴讲,如果它们真那么无聊,为什么不八卦一下鬼杀队里的未解之谜呢?比如悲鸣屿先生常常流泪的原因,富冈先生为什么被讨厌,伊黑先生面罩下的真面目等等有意义的话题。
而且它如果搞清楚了,还可以告诉我。
不知它是不是感觉到我的心声,天亮下山后又一转眼飞到我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没过多久,再次回来,降落在窗槛上,一叠声地喊:“传令!传令!即刻返回蝴蝶屋!主公大人有令,即刻返回蝴蝶屋!”
我离开蝴蝶屋已经有半年左右的时光,有时候也想差不多该回去了,可是收到传令的时候还是觉得太快,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但这是来自主公大人的指令,这样急切地让我返回蝴蝶屋,肯定有重要的事。
我去和不死川先生辞别,他没有马上回答我,本来擦剑的手也停住了,过了一阵才回答说:“知道了,我送你回去。”
那就不必了,忍小姐的辖区和不死川先生是紧挨着的,我从早上出发,到了傍晚就能回去了。鬼是不会在白天来袭击我的,我也带了紫藤花的香囊,不死川先生受了伤,应该在家好好修养才是。
我没有什么东西可收拾的,带好了刀就可以出发。
不死川先生站在玄关等我,郑重地向他谢过了这半年的指导,他没有说话。我等了一会儿也没听到他开口,只能向他告辞转身准备走了。
“明赖。”
第二次听见他喊我名字,我立刻停下来回头等他说话。
不死川先生没有下文,沉默地看着我,眼里的情绪有点复杂。最后他伸出手,像要帮我整理头发,手却没碰到我,虚停在我耳边。
我的耳坠轻轻响了一声。
“小心点。”他只说了三个字,就是最后留给我的话。
“嗯,不死川先生也是,请保重身体。”
我比预想的要更快一点,太阳才开始下山,就回到了蝴蝶屋。
很久不见的忍小姐一如既往地欢迎我回来,在放好了行李之后,她拉着我单独谈话。
“抱歉,这么着急地把你叫回来。”忍小姐有点歉意地看着我,“有件事想和你证实一下。”
我等她发问。
“小赖你说过自己很健康,从来没有生过病对吧?”她提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我去了一趟川野,森川先生跟我说你小时候身体不好,每晚都要回家里休息,这也是无惨要求你晚上必须回家的理由。”
叔父肯定是被骗了,我小时候能跑能跳,特别皮实,唯一一次发高烧还是十岁的时候,谁身体不好都轮不到我。
“我也以为这只是一个借口,但是森川先生找到了一个曾经待在宅邸里照顾过你的佣人。她说有时半夜去房间没有看见你,还看见过良子抱着你走进无惨的房间,你没有提到过这点。”忍小姐很犹豫地考虑了很久,“所以,和你求证一下,是因为这并不是重要的事,还是说……你对这件事毫无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