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上空,九曲越钩塔焰金色的光辉笼罩而下,景念在地上画好反生阵,盘腿坐在阵中心,用匕首割破掌心,将血和灵力一同注入。
红色铭文大阵出现,与九曲越钩塔的光泽交织在一起,灵力源源不断地输入,景念微微仰头,嘴角轻启,念出反生咒语。
簌簌一声,风拂过,暗香浮动,枝头几分红。
红梅落入阵中,蓦然归于尘土,景念眉头皱了皱,然后咬紧牙关,他左掌贴在地面上,然后右手抬起,落下,匕首穿透手掌。
殷红的光冲天而起,景念额头起了一层细汗,几个深呼吸后,镇定了心神。
“地狱幽冥,吉日良辰,谢天地神佛鬼怪,勾留迢迢行路魂,今吾冒昧,来请徘徊人,借山石,风雨,云月,虫鸟,引归乡之路,回还。”
反生阵中毫无动静。
而景念体内的灵力此时已消耗殆尽,身子也开始不听使唤地发颤了,眼前一阵阵发黑,鲜血从眶内流出,他终于支撑不住,倒了下来。
“景知归。”
“回家。”
……
暮去朝来,时逝如流水,九曲越钩塔的虚影化为光影,随风消散,顷刻间,落红乱逐。
允夏看见,白日青天下,树影婆娑中,一道模糊而又熟悉的身影,披着初阳的金辉缓缓而来。
景念神识被伤,短时间内怕是醒不过来,允夏找了个灵力充沛的地方,将他安顿好,过来时,发现景行舟还在回廊下坐着。
梧桐疏横的影子落下,映得他身上那件花青色的衣衫颜色更深,只是忽明忽暗中,温柔了那张还带着病态的面容,也有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允夏轻轻走过去,坐在他旁边,好半天后,廊下人似乎才有所觉,睁开眼时还有些茫然,渐渐地,涣散的目光才有了焦距,长长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打上了一层阴影。
“感觉如何?”
景行舟揉了揉眼睛,点着头没说话。
允夏道:“有件事我要同你讲一讲,现在入耳能记住吗?”
景行舟动也不动地瞧着她,允夏便道:“你休养些时日后,还得去仙瓴海走一遭,现如今只有震元珠能完全稳住你的灵魄,仙瓴海内那颗震元珠是由一尾蛟龙在看守,一人入境,结界便起,震元珠被拿下后,蛟龙就会苏醒,而要离开结界,只能杀了蛟龙,杀了蛟龙的同时,震元珠也会消失,这环环相扣,纵然凶险万分,我们也是想帮你却有心而无力。”
景行舟垂眸,点了点头。
允夏觑着他面色,有些话憋在心中也不是个事,她思来想去,先掩唇虚张声势地干咳了一声,见景行舟看了过来,才开口道:“去仙瓴海前的这些时日可想去见见,唔,雁山君……”
允夏自以为说得够明白了,可她忘记了,景行舟才刚醒过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有些没恢复,脑海里更没有‘雁山君’这个人的记忆。
但见允夏如此神情,景行舟还以为是他不在的这些年里,小沧界又生了位宝儿,瞧他印堂发黑,上赶着来冲喜呢。
景行舟张了张嘴,低声问道:“雁山君……何人?”
允夏一愣,接着猛地拍了拍额头,偏头骂了句脏话,转过来时,态度越发扭捏了。
景行舟细细一想,便强打起精神来,同她说道:“我都死过多少年了,你的思想越发守旧,拉郎配这种硬是把没有感情的人撮合成一对的行为,不知会有多少苦果,还是……”
“不死林那位。”
景行舟的话戛然而止,听到这句,竟一时没了反应,就算他脖子上此时架了颗肉瘤,也当晓得允夏所说的‘雁山君’是谁了。
他心跟着一颤,面上却是波澜不显,扶着墙慢慢站了起来,轻声道:“暂且不必了。”
允夏仰头看着他,说:“前些日子,派去不死林的那几人传了个信回来,你要听听信中内容吗?”
景行舟转身的动作一滞,他心中有些不安,手指微微发颤。
允夏将他的小动作尽收眼底,起身拍了拍裙摆,漫不经心道:“信里说,雁山君近来依旧是浑浑噩噩的样子,前几日疯过一次,弄瞎了右眼,后来便把自己关在沉香殿里,生死不知。”
依旧。
景行舟咬了咬牙,都没敢问问,所谓的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向来爱做最坏的打算,现在这消息明明比预想中的结果还好了许多。
“若仙瓴海这一遭我撑不过去……”景行舟捂着心口,将那股翻上来的血沫咽了下去,艰涩道:“这具身体便拿去烧了,当风扬灰在不死林上。”
允夏失笑,回头看他,“你这话说得倒好,我要是你,赶明便把自己挫骨扬灰,洒在不死林里当花肥。”
景行舟说:“我这不是做个打算嘛。”
“是。”允夏抬步跨上台阶,踮脚扬手,重重一掌拍在他后脑勺上,色厉内荏道:“景行舟我告诉你,这笔账没人给你收了,均宁临走前留下了宿柳剑,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允夏给了他一个笑,无比和煦,“倘若这次你死在仙瓴海,我就把你的死讯告知四海,让你那些小情人全部给你殉情。”
景行舟长睫颤了颤,打趣她道:“刚还不是要给我拉郎配吗?”
允夏咬牙切齿,“等你的清儿第一个上吊自杀后,我给你俩办个轰轰烈烈的冥婚,吹着唢呐送进阎王殿里洞房。”
“扑哧。”想起那场面,景行舟顿时心中一软,忍不住发笑。
“亏你还能笑出来。”允夏心中的沉闷愤恨已经溢于言表,她说道:“四水宫有个管事的叫迟川,那孩子比较靠谱,你去了不死林后……”
景行舟问:“我为什么要去不死林?”
“我想让你去行了吧!”允夏瞪了他一眼,接着道:“你若不想让他知道,便借一借迟川的身份,我会让迟川消失一段时间,只要你……”
景行舟垂眸,插嘴问道:“我要去见他,为何还有借别人的身份?挖坑添堵自己?”
“你不要给我插话了!”允夏怒火中烧,但凡手上有把剑,就将面前人扎成筛子了。
“总之。”允夏深吸一口气,十分火大,“我保证这易容术不会被他察觉,你也不要给我整什么幺蛾子了!”
“我不去。”
允夏:“什么?”
“我不去。”景行舟淡淡道:“你不必做如此周全的打算,我不会去见他的。”
允夏看着他,默然片刻,问:“你是怕近乡情怯?”
“是情,倒也不怯。”景行舟轻轻一笑,倚靠在墙上,接着说:“我在小沧界时,其实挺惶恐的,天生天赐便宜得来的修为,叫自己最怕无所作为而遭报应,当然这报应应在我身上自是无所谓的,我没心没肺惯了,觉得只要离开小沧界,报应到谁身上更无所谓,后来果真遭报应了,所以清儿今日这般,全是我造孽深重。”
“去见他,是要等到仙瓴海之后,我如今尚没有十足的把握拿到震元珠。”景行舟抬眸,说道:“他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一个人,不能被我反复剖心。”
更何况他们之间还带着百年至深至死的纠缠,重逢这个词已然过重,不能到最后还换来一句:死者已逝,生者节哀。
允夏听他这样讲,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目色微沉,“不管怎样,你先去趟锁灵阁吧。”
锁灵阁置放着小沧界所有魂牌,镜姝当年离走,均宁授令凤己看护。
走过长廊,青松深处,掩映着一座阁楼,檐下铜铃轻晃,阳光被花窗剪成了碎影。
角落的长案上,一人枕臂而睡。
笔洗上搁置着狼毫,上面的朱砂晕染水中,散成花状,凤己趴在景行舟对面,执笔在他眉心一勾。
浅淡的妖纹从景行舟衣领下蔓延而出,顷刻间布满了那张脸,吞噬掉朱砂,又消失不见,睡梦中的人这才睁开眼,只是那双眸子有些空。
“景哥哥。”凤己将狼毫一隔,趴回木案上,等他双眸清明了些,才说:“允夏姑姑说你白日只能睡两个时辰,不然太久便醒不过来了。”
许久,景行舟才点了点头,温声道:“小己,他的魂牌找到了吗?”
“找到了,但是情况不太好。”凤己将木盒放上,说:“当年均宁姑姑将魂牌给我时,还特意嘱咐过,这枚魂牌一定要小心安置。”
他把盒子打开,里面的东西便浮于半空中,原本白玉样的魂玉此时已被黑气笼罩。
凤己看他皱眉,又说:“如今锁灵阁内能差过这个也只有景哥哥你那枚遍体碎痕的魂牌了。”
景行舟默然片刻,抬手合上盒子,推给凤己,“均宁还有事要交代于我,这枚魂牌,你且先置于净初池内。”
凤己应下,收好魂牌后,又借这点儿时间,与他闲谈,“景哥哥,你觉得人界好吗?”
景行舟噙着笑意,淡淡道:“我也说不明白,你若想知道,应自己去看。”
“镜姝姑姑走的那日,允夏姑姑为她点上了长命灯。”凤己顿了顿,接着道:“后来灯灭了,她不说,可我知道她很难过,从那时起,我就告诉自己,此生此世都不要离开小沧界半步。”
凤己说:“山川同脉,九州共月,我见一方便足矣。”
景行舟知他的老师是谁了。
“蓟生老师还好吗?”
凤己侧目,说了一声,“老师他已经在莲华境闭关四百年了。”
景行舟目色微暗,一时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叹口气,便没有说话。
凤己:“哥哥去往神柳树必然过莲华境,你去了,老师就会见你。”
景行舟长睫一颤,最终叹了口气,“是我让他失望了。”
凤己倾身,两指将他眉心推开,笑了起来,“可是老师说过,你是他带过最好的学生。”
两目相视,景行舟淡淡笑起,有些释然,“真的吗?”
“真的。”凤己起身,眨了眨眼,问他:“所以我什么时候能见到那位叶清哥哥?”
景行舟失笑,扶案起身,看向了窗外的暖阳。
“谁知道呢……”
莲华境,天水相连处,一叶扁舟。
景行舟闭目盘膝而坐,和煦春风吹过,无形的手掌没入他发间,温热又宽厚。
“阿寤,你懂得了什么?”
“众生相,苦作不同处。”
“那你找到自己的路了吗?”
“学生愚昧,走不出老师的道,亦寻不见自己的路。”景行舟睁开眼,微微仰头,看向虚空。
“稚儿莫识空,戏蝶山水中,遥捉镜花月,眠枕风云雪。”
眼前骤然飞来金蝶,那光泽先是勾出几缕白发,然后是眉眼,衣襟,最后落在袖摆处,渐渐消失。
“很久以前,你便有自己的道。”
蓟生垂目,淡声说道:“当年你跳不进轮回,若是后来参通天规,要么化生万灵,要么魂飞魄散,如今你从无情道一脚踩进了有情道,哪怕以孟婆汤忘却生前事,再同名同姓,同魂同魄,却也不是从前人了。”
“无风云止,无水舟停。”蓟生拂尘一点,红莲倚水而出,他微微颔首,语气平静又温和,“你如今的道,在眼中,在掌上,在心间。”
金蝶轻轻地从他发间穿过,飞向了远方,细风吹得柳条摇曳,空气中有轻微的灵息波动,渐映出个虚影来。
“阿寤,你回来了。”
景行舟轻抚剑身,“允夏把宿柳交给我时,我就知道,你有事要交代。”
均宁微微低头,淡声道:“有件事,如今只有你能来做。”
“小沧界灵息过于澄净,凡子难受,故允夏曾带人将一部分灵息封于地底,但还命谷的浊息却借此蔓延,如今人魔两界各退半步,辟让出天崇岛,允夏会将余下凡子安置过去,在此期间,还命谷的浊息不能更进一步,而那个地方,你最熟悉,至于宿柳剑……”
均宁顿了顿,望着景行舟的眼,“如今世道衰微,六界不可在承动荡,仙瓴海一行,若你不能出,宿柳剑,就是他的归宿。”
烟雾袅袅,那道身影散去,空留暗柳。
浊息所过之处,生灵尽亡,还命谷外百里,蛮烟瘴雾,哀草满目。
一声嗡鸣,宿柳剑横出落地,清辉荡开,浊息退却七尺,须臾,云寒天暮,雪霏霏。
景行舟敛袖席地而坐,还命谷入口处,一道暗影渐行渐近,最后走到他身边立定。
“情爱为什么是这世上最不饶人的东西?”景行舟垂眸,叹了口气,“亲友之情都弥堵不住的心,有那个人在,便能安。”
雪霰纷纷,寒夜来欺,他在这透骨的严冬里克制自己不过三分便作罢了,景行舟微微抬手,抓住那段衣袖,头也倾侧过去,短暂地喘了口气。
身为世俗人,心使惹风尘。
蓟生说得不错,他如今的道,已在心间。
*
厚底的牛皮小靴踩在雪地里,咯吱作响,凤己哈出一口白雾,将灰鼠皮做成的圆帽往上推了推,视线落在不远处那人身上。
“景哥哥。”
千重凝云渐散,寒气转失,宿柳灵息震开剑身上的冰,从深雪中飞出。
景行舟长睫轻颤,眉上风雪落,脚下浊息转成漩涡,在他起身的刹那,宛如被抽干了生命,纷纷扬扬地散了。
草坡之上,一大一小两人并肩而坐,而小沧界入口处,一老一少两人并肩而立。
“景哥哥。”凤己指着他们,问:“你还记得当初赠予白玉壁的那对母子吗?”
景行舟抬手捋下发尾的冰渣,点了点头。
凤己说:“那个母亲已经走了,下面那位老者是她的儿子,而小的那位,则是老者的小儿子。”
景行舟抬眸,远远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
“那位老者初来小沧界时,与我做过朋友。”凤己唇角扬起笑意,说:“我以前总觉得,世间生灵,多是不明意义的活着,他们循规蹈矩,一代代,一辈辈,为父母全子女,或在金衣下欢愉,或在泥泞中挣扎,最后都是白骨黄土,挣不出什么意思,可瞧着他,又觉得很有意思。”
凤己这时转头看向了景行舟,眉眼弯起,依旧稚嫩的声音里藏不住心底的期待之意,他说:“人族的繁衍生存能力位居生灵之首,这一脉先留妖界秘境,再落天崇小岛,往后定会创生出不可思议的奇迹。”
景行舟不置可否,神色稍缓,点了点头。
柳絮从风中飘过。
景行舟道:“四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