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夏夜,烟浓水淡,客栈内零散地坐着几桌人,也是轻声慢语,店小二昏头昏脑地趴在柜台上,老板娘则躺在睡椅上剥莲子。
突然之间,柜台被扣了扣,店小二嗅到一股香气,掰着眼将算盘抖响提神,蔫蔫问着:“打尖还是住店?”
抬头时,却愣住了。
只见面前人带着幕篱,垂纱跟池柳绿烟般,身子也过分修长,虽看不清容貌,气质却绝佳。
店小二登时来了精神,笔直站着,堆起满脸笑意,露出一副比见镇长视察还要和蔼可亲的模样,柔声问道:“姑娘,您是打尖儿还是住店呢?”
问完这句话,店小二便看这‘姑娘’微微歪头,右手抬起,纤细白嫩的手指将一锭银子推出,开口道:“二楼雅间,再备些酒菜。”
店小二手一抖,被几声铃铛清音恍没了神,再抬头,只见那人已抬步往楼上走去,轻软的纱罗障蔽着全身。
他同手同脚地刚往厨房重地走了四五步,便听到柜台后一阵动静,转头便看到他们家那徐娘掌柜端出最贵的酒,风情万种地扭上楼去了。
门‘吱呀’一声微响,老板娘探了个头,发现屋里人在窗前坐着,赶巧夜风飘拂,她顿时眼睛瞪成铜铃,然后纱罗被吹开一角,露出……
一把香扇。
老板娘急火攻心险些直接吐血,看他身上穿着脱起来定然十万分繁琐带劲的衣物,垂涎三尺,最后在轻薄与被轻薄间犹豫徘徊,掐着嗓子,娇滴滴叫了一声:“公子……”
景行舟道:“东西留下就好。”
那声音冷得像冰渣子样劈头盖脸而来,砸得老板娘脚底一软,不轨意图统统回笼,忙抬脚走了。
景行舟这才取下幕篱,拢了拢袖子,去桌前给自己倒了盏酒,又返身懒懒坐回窗前。
此地闽洲,要前往仙瓴海还需半个月的路程,不过景行舟也不怎么着急。
仙瓴海的震元珠虽是样好多西,但撇开里面那尾恶蛟,前行路上同样是荆棘塞途,因此很少会有人不远万里的以身犯险,而过了闽洲,往外就是山野深林,思及此,景行舟便打算在这儿先修养几日。
修养是比较简单的,景行舟不吃不喝足足睡了五天时间,这才心满意足地出了闽洲。
南楼小二去雅间收拾时,发现那位客人几乎是没有碰过任何东西,被子都好好地叠放在床尾,就这般住了这些日子,古怪地很。
他下楼到大堂时,发现老板娘就坐在门口,一副为伊消得人憔悴的可怜模样,店小二就纳闷了,心说:您连人家面都没见过,咋还相思成疾了?
不过他没胆量去触霉头,转身到柜台后一边打算盘,一边竖着耳朵留意堂内客人今日又在八卦什么趣事。
“我刚走过禾家时看到张告示,说是他们家主在帮一位朋友找良人。”
“找良人?那姑娘漂亮不?我可以啊。”
“不是这意思。”
“那是什么?莫非那小娘子已许人家,结果夫君跑了?”
“确实是跑了,按说禾家主认识的朋友应该也是不差的,所以这事就比较新奇,且禾家说是要找人,却也没说那人姓谁名谁,家住何方,只说让各家各户留意来往过客,只要提供消息,便能得黄金一两。”
“大发啊!”
店小二听到这里,哎呀一声,大着胆子戳了戳自家老板娘,嘀咕道:“掌柜的,昨夜走了的那个奇怪家伙……”
老板娘正与衣衫做斗争,春意被搅,顿时没好气道:“说啥玩意儿!”
店小二言简意赅:“黄金一两。”
*
景行舟大概不会想到,还有一天他会被人只拿了一两黄金就给卖了。
彼时,那方罪恶的交易正在进行中,而景行舟早已蹿入深林,刚杀完一条数丈长的赤首巴蛇。
活动筋骨后,景行舟便找到一方清池,用帕子拭去鬓角微汗,生怕身上会沾到什么脏东西。
他半跪在地,刚理完衣襟,背后草丛突然动了动,随即两道狂风袭来。
景行舟指尖微动,只是战意未出,一股无形的风浪已在背后震荡开来,凌厉的剑气直接将两只血牙蛛粉碎。
景行舟侧头望去,正值云散月明时,林中走出一黑衣青年,束着马尾,瞳目乌漆,如黑夜中的鹰,颇有些冷傲孤清的味道。
景行舟看着他,轻笑一声,语调微微上扬,问道:“阁下是何人?”
青年漠然道:“路过。”
有病。
景行舟看了他两眼,只得出这一个结论,他抬手抱拳,淡淡道了声谢,转头便走。
然而走了没几步,景行舟又回头,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青年,忍不住道:“你跟着我作甚?”
青年望向他:“没跟,我去仙瓴海。”
此话一出,景行舟便负手而立,漫不经心地问道:“阁下去仙瓴海作甚?”
那鬼地方千八百年也没见人涉足,如果这青年是去仙瓴海拿震元珠,便先在这里解决掉为好。
青年对他的杀意浑然不觉,面色淡淡,说:“取仙瓴海水。”
“嗯?”景行舟眯起眼,端详着他,“那水还能用?”
青年:“仙瓴海奉神树回生,回生又蕴震元珠,那水岂又是平凡物?”
景行舟想,确实有几分道理。
他问:“你取那水是要做什么?”
青年抿了抿唇,沉默片刻,才垂眸道:“抱歉,不便告知。”
“无妨。”景行舟默不作声地将袖刀收回,这才挑眉,笑吟吟道:“在下景知,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青年人眨了眨眼,说:“招玄。”
景行舟笑眯眯地一伸手,理所当然道:“那正好,同行。”
招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你也是要去仙瓴海?”
景行舟微微一笑,“所以说同行啊。”
这林子古怪多,加个人先死的就不是他了。
招玄是个话不多的,景行舟说八句也不见得他能吱一声,不过摸清这人来路后,景行舟也就不同他聊了,两人并肩而行,却谁也不搭理谁。
丛林里稍有异动,出手的人必然是招玄,倒也不是他争抢着。
一剑斩下石猿的头,招玄斜睨着他,而身后人右手握扇,左手摸着下巴,见状便笑了起来,假言假语道:“招哥儿,好剑法!”
招玄无语,这简直是司马昭之心。
手中长剑消失,招玄合指打出一个个印诀来,再从怀里掏出个白麻纸团丢给他,凝眉低语:“躲远点儿。”
景行舟鼻子尖儿,隔着几层白麻纸都能嗅到牛肉烧饼的味道,离开闽洲时,他也没准备什么吃的,反正也没必要,但送上门的就另当别论了。
“有酒吗?”
景行舟看他动也不动地瞧着自己,微微耸肩,身影一闪,飘然坐在了树上。
阴风阵阵,树影晃动,暗处七八只石猿突然蹿出,招玄抬手又在胸前结了个手印,数道刺目的剑影飞出。
清光荡漾,剑气纵横。
景行舟咬了口烧饼,高坐上方是不染纤尘,就是苦于看戏无酒相欢,再加上吃着这不知哪个黑店户里三口不见肉的烧饼,有些火气。
底下石猿数量渐多,又有无数光芒爆开,有人在下面挡着,景行舟不受攻击,安安心心地吃完了三个牛肉烧饼。
又是一声铮响,尘埃落定。
景行舟看得心中一动,轻身跃下,站在招玄身侧,不吝赞词:“少侠好身手,此行对亏有你,我才不至于早早命丧黄泉。”
招玄淡淡瞅着他,“看台选的舒服吗?”
景行舟:“风凉快活。”
招玄双目略眯,两人说话间,景行舟一抬手,幕篱又遮蔽住全身,招玄怔怔瞧着他,“这是何意?”
“前面有动静。”景行舟用扇抵着鼻尖,淡淡笑着,“不太好闻。”
景行舟嘴角虽扬起淡淡的笑意,可招玄却注意到他眼底一纵即逝的幽光。
招玄:“你见不得人?”
景行舟白了他一眼,抬步先走了。
招玄跟随其后,走了数百米路,再越过密林,原本淡淡的血腥味骤然加重,入目便是一片不小的沙地,三面石山环绕,处处洞窟,十分诡异。
黄沙被血浸透了。
空中突然砸下来一个人,景行舟微微仰头,扫视过后抬步走了过去。
地上的人还有气在,看到景行舟,便爬了过来,面容惶恐,嘴里吐着血,含糊说道:“救,救救我们……”
“我们?”景行舟半蹲在地,沉声问道:“你们来了多少人,做什么事?”
“我们是……”
声音轻飘飘地,听不清楚,景行舟倾身,用扇子撩开一角纱罗,刚低下头,眼前突然寒光闪现。
“景知!”
景行舟身子后扬,避开刺来的匕首,同时转扇,划破那人的脖子,一时鲜血飞溅,脏了幕篱。
洞窟内又接二连三跳出几十人,空气中一阵灵力波动,景行舟脚下漾出红光,顿时阵纹闪烁,将他和招玄困在其中。
那几十人都是修士打扮,立在法阵之外,一手执剑,一手捏诀。
景行舟掀开沾血的幕篱,手握着香扇,面色十分难看。
“果然是妖。”其中一位修士迈步上前,神色微动,喝道:“立血杀!”
巨大的法阵再次嗡鸣作响,万剑齐鸣,招玄挡在前面,挥袖凝起一道结界,将所有剑气阻隔在外,回头问道:“你感觉如何?”
这阵法有异,招玄身处其中,却几乎感觉不到任何灵力波动,想来是针对妖族所设。
景行舟低着头,用绣帕擦拭扇骨上的血,招玄看不见他的神情,但见那双手指节泛白,渐渐收紧。
招玄看了一会儿,抬手轻握住他的手背,十分地冷,招玄只觉得心像是被人戳了一刀,他冷声道:“我去帮你杀了他们。”
景行舟仰起头,眼底妖光闪烁,冷冷瞧着法阵外的人,笑了一声,“那么麻烦作甚?”
他微微眯起眼睛,森寒刺骨的杀意翻涌而出,冰裂过后,景行舟提着招玄翻身跃起,伴随一声兽魂低吼,刹那间,流光劈开剑阵。
空气中弥漫着一层血雾,景行舟带着招玄退到石山脚下,垂眸开始收敛所有妖气,而他在屏息凝神之时,洞窟之内突然散发出浓郁的黑气,灰蒙了天。
那些修士见此,顿时白了脸。
“快走!”
景行舟轻轻笑了声,跳入一个小洞窟中。
惨叫声不断,招玄侧身,只见血雾氤氲,空气中有一股难闻的腥味,却是什么东西也看不到。
“冥盲蛇。”
景行舟走在前面,说话间,依旧在用绣帕擦拭着扇骨,淡淡道:“它食妖,只能辨出妖气,那些个母婢贼首的朽货大概是过来寻什么仙品灵宝的,想要声东击西,注意打到我身上了……”
招玄:“那把扇子很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