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人问已更姓为新原的雪世说:您的丈夫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她想她大概会回答:一个不似真人的人。
……
年轻得近乎年幼的夫人一身绣有雅致花纹的浅色雪轮绘羽留袖,长及地的发丝则挽在脑后盘成发髻,以一支樱粉垂穗银花簪别住,稍一侧头,珠花缀就的垂穗便随着她的动作可爱地轻晃着。
她站在花园中轻嗅着蔷薇的清香,眼尾不自觉地悄然弯起。
本来常年没有情绪的眸子,蕴入了浅淡的满足和喜悦,乍时如同雪融春暖般,化开了远远站着的女仆们的心。
啊,本来以为夫人已经足够美丽了,可笑起来时的模样,让人彷佛看到了春风吹拂过原野上的芒草,在碧空下荡开满山遍野白绒的海浪,治愈而祥和,宁静致远。
雪世婚后和丈夫住进了建于本驹込的洋馆,位在东京府,自明治以来就林立了不少上流阶级人士的宅邸。
而陪同年轻的夫人来到夫家服侍的下仆们便发觉了——夫人比过去在江原宅时要爱笑了许多——啊,也是理所应当的呀!有这那般出色且专情的丈夫,又怎么能不开心呢?
如果药子还在世那定然是明白,这是对于新奇事物的探索欲。
没有沉重而难以行动的华裳,也没有必须时刻遮掩住容貌的规矩。
穿的虽不是时下摩登的洋裙或是行灯袴,但对于常年穿着繁复十二单的雪世而言,已是极大的跨步,从平安到大正,一下子横跨了一千年的历史。
润一郎早早就独自从家中独立而出,宅邸中没有长辈,且他是名军医,工作繁忙,经常半夜未归。
整栋洋馆就像只有新原雪世一个主人般,嫁给了新原润一郎,竟比过去待字闺中时要来得自由。
新原润一郎并无要求,但她还是每晚等待自己的丈夫回来,直到下仆出声提醒才会和衣而眠。
但,大概是他真的过于忙碌了吧,雪世一次也没有等到。有的只是每个早晨醒来时,紧闭的门帘,空荡荡的枕边,以及不知何时出现在床头边上的礼物。
可能是一支带着晨露的花,可能是一件精致典雅的发饰。
比如今天,就是她如今戴着的樱粉色垂穗银花簪。
彷佛正应着她的想法,当晚雪世就见到了丈夫。
年轻的夫人规矩地坐在椅上,已经养成长期习惯的她,小口小口地捏着筷子吃着碗中的饭菜。
夫人的身侧站着从江原宅带来的女仆茉莉,跟前则是一方覆着白色桌布的矩形长桌。
桌上错落有致地摆了琳琅满目的和食,并穿插几样西菜于其中。摆盘细心精致,从刺身、天妇罗到当季时蔬,每一样食物都用着纹样、型制各式的漆器餐具盛放着,繁复却不撩乱。
「这么少,吃得饱吗?」正当她欲放下碗筷时,低沉而温柔的男音从远处传来。
女仆茉莉已经自觉地推到一旁站着。
做工考究的皮鞋落在地面上,咯噔咯噔轻脆地响。
润一郎褪下头上的白色礼帽,来到妻子的身后侧,一手扶着她身后的椅背,低头注视着她,带着歉意温声道:「不好意思,最近总是回来的这么晚。」
「啊,欢迎回来,润一郎大人。」
听着身后的声音,年轻夫人的脸上先是微征,然后缓和下眉眼,轻弯起一个柔软而包容的笑容。她头微向后侧靠着椅背,彷佛正躺在丈夫的臂弯中一般,扬着细柔的柳眉道:「没事的。」
雪世话音一顿,又体贴地问道:「您吃过没?我让人给您添副碗筷吧。」
「不必了。」润一郎俊秀的脸上带着尔雅的浅笑,说道:「你还没逛过东京府,我带你去一家浅草的料理亭吃吧。」
她已经吃饱了。
雪世张了张柔嫩的唇,还没开口,彷佛能未卜先知似的,丈夫又道:「好吗?」
拒绝的话语一下就哽在了咽喉,雪白的眼眸轻眨,不知想了什么,她微抿着唇,头轻点两下。
「好,那就麻烦润一郎大人了。」
新原润一郎伸手,分明是夫妇,却没有半分逾越,而是像舞会上邀约女士起舞的有礼绅士般,手心向上,轻托在妻子雪白的指尖下,让她能够借力起身。
伴着他冰凉的指尖,递来了极淡的铁锈味,雪世也不奇怪,润一郎是名军医,大抵是工作时沾染上的。
……
浅草有着片繁华的街区。
华灯初上,新潮的西式与复古的和式两相结合,日洋合并的建筑都妆点着明亮的灯火,暖黄的,色彩斑斓的,都有,缀着各色商家标语的旗帜和一串串挂在檐下的红灯笼,在黑夜中如星罗棋布般璀璨辉煌,亮如白昼,冲击着初见者的视觉观感。
隔着合拢的纸窗可以听见街上人潮的涌动声,青年的、小孩的、父母的集结在一起混合成喧闹的躁杂,而远一些则是电车驶过铁轨噔噔的声响。
料理亭正门坐落在一个幽静的巷子里,侧面朝着繁华的主街道,不同于窗外的躁杂,宁谧雅致的雅间里,只有二人的交谈声。
身着素雅和服的中年妇女低声道「打扰了」,里头话音稍顿,她跪坐在廊前拉开门,朝雅间里的两名贵客屈身行礼。
女性的贵客是个雪肤白眸的少女,身上清新的浅色雪轮和服,衬得她的发如夜华织就的绸缎般乌黑亮丽。此时闻声,便朝着门口的方向偏头望来,在鬓发的掩映下,露出一张青涩未脱的美丽面孔。
难以置信,这般尚处荳蔻年华的少女已嫁作人妇。
然而余光一转,妇女便释然了。
坐在少女对面的是个举止有礼的男子,约莫是华族子弟,穿着量身订做的白色西服衬黑马甲,黑玉般的发略长及他清俊的下颔线条。红色的眼眸似有所觉地投来,与那儒雅外貌不符的冰冷眼神,惊得妇女连忙收回视线。
几名侍应便端着各色料理接连而入,整齐有序地布完菜又退了出去。
妇人眼中过分年轻的夫人,即雪世,此时心里只是想着:忘带上茉莉了。
她跪坐在柔软的椅垫上,左手静放在和服精致的刺绣裙面上,伸手抚过光滑的桌面,触碰到细长而冰冷的物什,险些碰落,小心摸索了许久才终于将筷子拾起。
没有女仆帮忙,想来也无法好好吃饭。
虽说如此,夫妇单独出行,如此适宜培养感情的场合,带着家仆就太过煞风景了。
「啊,真是抱歉,是我的疏忽了。」察觉到妻子行动的不方便,润一郎那一贯温和优雅的语气覆了一丝歉意。
「没……」
没事,我也不饿。
未尽话语还没说完,雪世就听见一阵簌簌,像是衣料摩娑的声音,并着闷而轻的的脚步声。
润一郎从原本与她相对的位置,来到了她的身侧坐下。
银月般皎洁的眼眸轻眨二下,细长的眼睫像是即将振翅而飞的蝴蝶般,略颤了颤,手上捧着碗,身子半朝着润一郎,另手还捏着做工精美的雕花筷子。
雪世有些迷惑。
紧接着就理解了他的用意。
「雪世小姐喜欢吃什么呢?」他问。
雪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筷子碰撞陶碗,发出清亮的脆响。
丈夫为她夹了菜,就像平时女仆为她所做的。
当她意识到这点时,不由得有些怔忪地道:「谢谢。」
然而随着碗越来越重……
「啊,润一郎大人,够了够了!」
雪世推攘他的手臂。
男子,原来是会为妻子做这样的事的吗?
润一郎大人,可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