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一郎手很巧。
剪纸、折纸什么的都能很快学会。
这一点,是在某一日雪世练习写字时发现的——她目不能视,写出来也会歪歪斜斜,难以成行,但还是对写字这件事充满兴趣——无一郎将她写废的纸折成了一只船。
自那之后,就彷佛发掘了新世界似的,折出了各式各样的花样。
无一郎坐在流线型的浅蓝贵妃椅上,身畔放着一叠纸,细小的手指灵活地反覆折叠、翻开,最后上端的尖三角向下按,折成头的模样,一只美丽的白纸鹤就跃然于他掌心上,好像随时都能飞走似地。
叮——
在房间的另一侧,是一架漆亮的黑色平台钢琴。
柔美的鱼骨辨慵懒地自侧肩垂落至胸前,年轻的夫人优雅地坐在钢琴椅上,纤瘦骨感的瓷白脚踝自黛黑的裙摆隐隐绰绰伸出,十指屈起,轻触在琴键上,来自奥地利的音乐教师克洛蒂亚正手把手地教授。
「我们将琴键分为七个多组,由左至右为低音到高音。」克洛蒂亚说着,指引着夫人的手熟悉琴键的所在,「这是中央c,您可以借此找到自己所弹奏的音域。」
当——
轻轻一摁,便流淌出悦耳的琴声。
午后的阳光跃动在少女专心致志的面容上,温柔了她的眼角眉梢。
「那个……你能不能也教教我?」茉莉见夫人一脸认真地在学习钢琴,脚下挪了几步,站在无一郎身畔,悄悄地蹲下身,双手合十低头举到额前,对他说:「拜托了。」
无一郎像是没有听到似的,一心一意地折着纸鹤。
「嗯?这位小少爷?你有听见吗?」
「喂?无一郎?」
「时透无一郎!」
茉莉刻意压轻的气音几乎要喊得要破音时,无一郎才总算抬起头,透澈的浅青眸子轻眨一下,像是微风荡过镜面般的湖水似的,短暂地扬起一丝波纹。
他轻飘飘的一句:「啊……什么事?」
「我说——能不能也请你……教教我怎么折纸?」
气势到后面又有些弱了下来,茉莉有些难以启齿地问。
「嗯?」无一郎侧着头,冷淡而清秀的面容上,带着真切的疑惑与不解:「我为什么要教你?」
「因为夫人很喜欢你折的纸鹤嘛……」
年轻的夫人捧着无一郎所送的纸鹤,在讶异和微不可察的喜悦后,每一次都会妥善地收藏在柜子里。其实也不仅仅是纸鹤,只要无一郎做的花冠、料理,没有一项是不能讨夫人的欢心的。
明明除了先生,夫人对谁都是平等的……不,甚至是面对先生的时候,她的喜悦也从未如此真切过。
或许也有母性本能的因素在吧?但无一郎也确实心灵手巧,折出来的成品都很漂亮。
但茉莉,也想像时透无一郎一样,得到夫人的笑容。
为什么他要浪费时间来教别人呢?没有意义。
本来想也不想就要拒绝的无一郎,开口后,不知为何,话音却转了个弯道:「嘛……行吧。」
「诶?」
尽管是在和茉莉说话,无一郎的视线却是落在了远处。
「虽然我觉得你学不会。」
夫人的音乐课程,一直持续至暮色四合,天光逐渐调和成暧昧的暖橙,在苍穹的蓝白底色上染开旖旎瑰丽的粉彩,阵阵凉风也顺着洋馆半敞的落地窗吹起了薄纱窗帘,像是花办般层层叠叠地轻晃着。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
纯白蝶文的红白斜纹底留袖划过琴键,雪世撑着柔软的钢琴椅起身,手指朝空中虚摸了摸,却摸了个空。唤了声「茉莉」,正沉迷于学习折纸的女仆连忙放下纸张,几个碎步过来扶住了她无处施力的手。
雪世朝克洛蒂亚鞠身道谢道:「非常感谢您的指导。」
铂金发的女教师点头致意。
在下仆将克洛蒂亚送走后,自知方才失职的茉莉低垂着头道:「抱歉夫人。」
「没事。」雪世眉眼平和地说。
茉莉虽然跟她不久,但是个尽忠职守的女仆,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跟她计较。
雪世手搭着女仆的掌心,正欲坐下来继续练习方才所学,却忽然感觉到袖子被往下拽动了动。
「嗯?是无一郎吗?」
虽说这么问,但这里也不会有别人了。
无一郎没有回答,略仰着头,看着她没有焦距的雪眸微微翕动,他拉着留袖垂坠的布料,又拽了下。雪世只好配合地顺着他的力道,让无一郎握住自己的手腕。
一个物什被轻放在掌心。
小巧轻盈,还带着锐角的触感。
雪世很快就意识到是什么——这已经是她收到的第二十只了,自无一郎学会后折纸鹤后,一天一只,从未落下。
圆柔的眼角带着温和的笑意,雪世伸出另一手,往空气中摸索了会,略微下移碰到柔滑的触感,然后轻摸了摸无一郎的头道:「我很喜欢,谢谢无一郎。」
古井无波的水色眼眸,像是流水般,一下子就生动了起来。
夕阳西斜,橙暖的阳光将二人映得如画作般和谐而温馨。
茉莉只觉得很神奇。
[折了四次后,把左右两边翻开,把下端向上折,折成翅膀。]
[明明很简单的,为什么你总能折错呢?]
[你还是放弃吧,手太笨拙了。]
[你你你的,就算不加敬语也请好好的称呼名字啊!]
[啊,你叫什么来着?我忘了。]
无一郎好像谁的名字也记不住,茉莉为此还以为是在针对她。可后来发现,他其实大多事情都不太在意,也不会去记住,就算记住了忘性也特别大。
说话也恶毒又难听,总能把她气得抓肝挠肺。
可面对她家夫人的时候,又像只收了利爪了小绵羊,无害又乖顺,除了话少好像什么缺点也没有。
刻意讨好夫人,这小子一定居心不良,她得保护好夫人。
茉莉低垂眉眼,扶着新原家的年轻夫人一边想道。
……
「这是什么?」
无一郎迷茫地捏着叉子戳了戳壳。
此时是晚餐的时间,矩形的长桌两侧分别坐着夫人和她的小客人,水晶雕花吊灯悬挂在长桌上方,映着桌上琳琅满目的料理。
在无一郎面前的是一只船型的白色瓷盘,盘上整齐地列着三个蜗牛,螺旋一般蜷起的壳内,填着黄油和香料烤焗的蜗牛肉,几截清新的迷迭香缀放在盘子的斜对角处做摆盘的装饰,看上去很是高级。
「法式蜗牛。」雪世看不见,所以回答的人是茉莉,「啊,原来小少爷没吃过吗?」
蜗牛是能吃的东西吗?
无一郎沉默。
「我也没吃过呢。」雪世拿起餐盘边的钳子和双齿叉——钳子用来夹住壳,叉子用来挑肉。她温声道:「茉莉可以教教我们吗?」
雪世其实是吃过的,但自然不会由身为主人的她来动手,况且她还目不能视,因此每回都是女仆帮忙处理,再送到她跟前的。
茉莉有些慌张地摆手说:「我帮您用就好了。」
「没……」
话音未落,一道深沉而温和的声音打断了雪世即将说出的话:「家里很热闹的样子呢。」
与此同时,皮鞋敲击在光可鉴人的磁砖地面上,咯噔咯噔地,发出轻脆的响声。
将手上挂着的西装外套和礼帽随手交给仆人,着一身做工考究的西服,许久未归家的新原润一郎带着夜风的凉意来到妻子的身边温声道:「我有没有来晚?」
雪世的瞳眸轻眨两下,眉眼一下子就充盈了甜蜜和喜悦,她弯唇轻声唤道:「润一郎大人。」
雪世正对面的位置现在正坐着时透无一郎,润一郎也不介意,待下仆备上碗筷和椅子后,转而来到妻子身侧的位置坐下,他抬起鸽血石般瑰丽的眼眸,望向长桌的尽头。
「那孩子是……?」
那是个看上去不过十岁的男孩子,通透恬静的水缥色眼眸镶在清丽秀气的面容上,鸦羽般黑亮的长发一路垂落至腰际,身上麻之叶衬橘文的浅色襦袢在上腹处掖入黑袴——是润一郎‘幼时’的服装。
长绿果树的柑橘在古人眼里是吃了能长生不老的水果,于是将祈求长寿的心愿织入橘文中。
而麻之叶,则是祈求孩子能平安长大。
「一个半月前,从浅草回家的路上,司机不小心撞到了这孩子,当时离医院比较远便带回来治疗了。」
雪是语气轻柔地将事情的经过娓娓道来。
而在润一郎看着无一郎的同时,无一郎也在看着他。
雪世的丈夫有着与她十分般配的俊雅儒和的面貌,发丝在额间分做两绺分别垂落于颊畔,饰去棱角,将他的气质衬得更加斯文温和,宛若夜间的明月般。
看上去是个翩翩公子,可却无端地令无一郎感到反感和厌恶。
「但因为撞到脑袋,失忆了,不知道他家在哪,所以才将他留了下来。」雪世说完,顿了下又道:「希望您不会介意才是。」
「怎么会介意呢?不如说,有雪世小姐这样善良的妻子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