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抬头看我,怎知从未见过?”
苏怜被迫抬头看向面前的男子,在视线相交的那一刻,内心的惊惧席卷了她。
漆黑的瞳仁,上挑的眉毛,带着凌厉气势的凤眸,还有在眉尾的那颗淡淡的痣,即使是双生子,也无法生得如此一般无二。
即使再不想承认,苏怜也知道真相就是如此。
宁远侯谢衍,便是她从前的夫君——谢五郎。
只是,他好像将从前的那些事忘了干净。
苏怜心里泛起涟漪般的苦楚,加之下颌难忍的疼痛,她眼睛一酸,便缓缓掉下眼泪瓣儿。
谢衍看着这个厨娘,眼圈红得像兔子,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噼里啪啦地砸在他手背上。
他知道自己失了分寸。
他心里太急,太想知道他身上发生的种种蹊跷,所以力气使大了些。
罢了,他也不喜为难女人。
谢衍松了手,然后向后倚回了矮榻上。
苏怜只感到下颌上的桎梏猛地松开,她赶紧低下头,伏低了身子,忍住哽咽:“小的在侯府曾远远地见过侯爷几次,是以方才说在宛州从未见过。”
谢衍垂眸打量着她,似乎是想辨别她话里真假,半晌后,他冷声道:“若有朝一日我发现你话有虚假……你可知道是何后果?”
苏怜心尖发颤,但事到如今,覆水难收。
“小的绝不敢欺瞒侯爷。”
良久的沉默之后,谢衍按了按额角
“下去吧!”
旋即,挥手叫胡全领苏怜退下。
他拿起盖碗饮了一口茶,余光却瞥见那女子下颌光洁肌肤上的指印,像是皑皑白雪里的几点红梅。
谢衍抬手,凝视自己的指腹。
刚刚温软细腻的触觉还停留在指尖,像是他捻过的玉兰的花瓣儿,软且香,顺着指尖一路酥酥麻麻地爬进心窝里。
不能再如此下去了。
谢衍抬眼,看见胡全送完苏怜回来后立在榻旁,他沉声吩咐道:“明日去宫里请高太医过来。”
胡全躬身称诺,正准备退下,却又被叫住。
“罢了,不必进宫了,去顾府请二公子顾岐来罢。”
谢衍曲指轻敲桌案,心里思忖。
高维康已为他陆陆续续诊治头疾已有三月,未见起色,而且…他当初是谢九川从宫里请来的。
他心里疑窦丛生,转念间便让胡全请了顾岐过来。
顾岐此人伶牙利嘴,谢衍虽与他相识已久,推心置腹,但是也不愿找他过来,日日受他揶揄。
只是如今,却不得不如此行事。
谢九川……
谢衍喃喃出声,盯着凝成花的烛泪,心下微沉。
但愿是他自己草木皆兵了。
***
明月如水,枯树高檐。
苏怜支开窗子,躺在床榻上,定睛望着缎子似的夜幕,心里的苦涩像是潮水一般地涌上来,将她淹没在深渊里。
她又想起来在灯影下的那双眸子,黑沉沉的。
他是谢五郎,却又不是谢五郎。
谢五郎看向她的眼神,虽有疏离,但总是温和的。而宁远侯谢衍,苏怜在他眼里看到的只是如鹰隼一般的锐利,令人生寒的多疑,还有毫无动容的冷淡。
他看待自己就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而不是他拜过堂的妻子。
苏怜只觉得耳畔一阵温热。
她摸了摸脸颊,发现自己的泪水又簌簌地落下来了,她连忙拿袖子擦干,压抑住心里的酸楚。
谢五郎到底发生了什么,从而失去了记忆,她不得而知。
她只明白,那个男人再也不会是她的夫君,他只是宁远侯谢衍。
不过如今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苏怜咬着唇,在心底默默地对自己说道。
他忘了自己,同样也忘了她当初的逃跑。
若是他想起从前的事,怕是会对自己厌恶至极吧。
苏怜将头埋进了被子里,将身体抱成一团,用力平复着微颤的呼吸,生怕吵醒到睡在一旁的小满和陈妈妈。
窗外的更漏声滴滴答答,让她本来就纷乱繁杂的心绪更加一团乱麻,苏怜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像刮起了急风骤雨。
谢五郎为她梳发的手,似笑非笑的嘴角,挺直宽厚的背影,噼里啪啦地砸进她的梦境里。
好不容易她稍有安眠之意时,屋外喔喔的鸡鸣声响起来,淡红色的朝霞顺着窗子挤进了屋子,晃得苏怜睁开了眼。
她拖着酸麻的膝盖起身,坐到铜镜前梳洗,却被镜中的女子吓了一跳。
脸色青白吓人,下巴上还有着暗紫色的手印。
天知道那个谢衍力气怎么这么大!
她以前在铺子里搬桌板、挪酒坛也时常碰伤过,那时也只是淡淡地青了一块儿。
不像现在,是一大块的淡紫色,轻轻一碰还发疼。
苏怜从抽屉里拿出了些香粉,细细地覆在上面。
虽然那几道手印还是显眼的紧,不过是聊胜于无罢了。
她折腾了一番后,瞧着时候也不早了,便伸手推醒了床榻上的小满,两人还要给侯爷和后院下人们准备早饭,再磨蹭就来不及了。
小满迷迷糊糊地睁眼,一下子就瞧见了苏怜下颌上的伤,诺诺地问道:“阿怜姐姐,你下巴是被谁揍了吗?怎么紫红了一大块!”
苏怜脸上唰地一下就红了,她抿着嘴敲了下小满的头,嗔道:“别胡说,我……昨日磕在石头上了。”
话一出口,她脸更热了,耳朵都发烫。
那个男人还真就像石头似的,又硬又冷,力气还大。
苏怜伸手拢了拢头发,让发丝遮住了侧脸,尽可能多挡着一点,被小满看到倒是没事,如果被陈平他们见着了,可真就是太窘迫了。
小满懵懵懂懂的眼光看得她心慌,苏怜连忙转过身去,拿起架子上麻布的襜衣,麻利地围上。
随后跨出厢房,走到后厨里,开始从储物的架子上拿出今日的食材。
她从储菜的篮子里取了两颗茭白,用清水洗净,随后烧一锅沸水,将茭白放进去焯熟。取出来放在案板上,切成薄片。再加进去一小把萎蒿,同样焯熟,沥出来后切成方便入口的小段。
青青白白地混在一起摆进碟子里,拌进去花椒酱油和糯米醋,最后点上来些麻油膏,再撒上厚厚一层的蚕豆花生粉,最后加了一小勺蟹膏来提鲜。
苏怜又从竹筐里拿了两个鸡蛋,准备蒸个鸡蛋羹,她朝着小满唤道:“小满,再去柴房抱些柴火来,大火烧一锅热水。”
小满揉了揉惺忪的眼睛,赶紧跑到柴房里,抱出来几条松油木,凑到灶坑里。
苏怜将蛋打进瓷碗里,用筷箸快速地打着,加进去了一小勺清水,一点酱油和提清老汁,将切碎的香芃丁混进去,后又加入了虾仁和瑶柱。
她在开水锅内架起竹网,将盛着蛋液的碗稳稳的放上去,盖上小碟,合上锅盖,让它缓缓地蒸着。
这厢,后厨在热火朝天的备着饭,而正院里气氛却凝结得快冻了冰。
顾岐正皱着眉给谢衍诊脉,他薄唇微抿着,目光幽深难辨。
半晌,才语气凝重地说道:“脉来急数,时而一止,止无定数,确实是因撞击而造成的气血两虚。只是按理来说,调养三个月应该已经大好,怎得你还是会时而心痛难耐,头晕不适?”
谢衍收回了手臂,放下袖子,自嘲般笑道:“并非是心痛难耐,头晕目眩,只是我……时常会产生幻觉,总觉得像忘记些什么。”
“而且,有一女子,我听她名字便心如鼓擂,闻她声音便心痒难耐,见她面容,便会想起那细颈红唇。”
顾岐难得地被惊道,他挑着眉揶揄:“梦里你与那美人儿行了床第之事?”
谢衍不理会顾岐的吊儿郎当,斯条慢理地饮了口茶,答道:“应该是不至于此。”
顾岐哈哈大笑,他摇着头叹气:“淮之,你就是太洁身自好了些,次次邀你去喝花酒你次次都拒。这满京城的少爷将军们做个春梦,梦见的是赤条条的妖姬压在身下。唯有你谢淮之,春.梦里连裤子也不脱。”
在屋内侯着的胡全脸臊得通红,这顾二爷也太口无遮拦了。
他看见他家侯爷脸不红心不跳,还能稳稳地拿着茶碗,胡全对他家侯爷的敬仰可谓是更上一层楼。
谢衍没管顾岐的疯言疯语,他知道找他前来,就必定少不了这些情爱风月的调侃。顾二爷在京城的花楼里的名气可比春怡楼的花魁还大。
待顾岐笑够了,谢衍正了正神色,语气严肃地接着道:“景山,我并非是玩笑,我是真地觉得,我在宛州的两个月内,与那女子必定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而我,却什么也记不起。”
顾岐见他神情凝重,便也不再玩笑,他长指叩了叩桌案,嘴角噙着笑:“罢了,不难为你了,叫人把高维康的药方子拿来,我瞧瞧。”
谢衍一个眼色,胡全便麻利地从匣子里拿出了这三个月的中药方子。
顾岐接过,稍稍看了两眼,玩世不恭的神色突然凝重起来,半晌后,他才缓缓开口:“人参,当归,刺五加,生地……确实都是温补的药材,给受撞伤的人来吃,也无可厚非。”
“不过……”顾岐眼中神色暗沉,“常理来讲,若是头部受到撞击,应先饮用几幅活血化瘀的药,防止头部生里肿块,川芎、元胡、郁金、红花,药方里可是一味都无。”
“你的意思……”谢衍拳头不自主地收紧。
“你可记得前朝的绯玉羊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