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无常第一次见到林九,是在七岁。
彼时他的娘亲刚刚去世,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人。颠沛流离近三个月,靠着别人的施舍才能勉强果腹。
而后便遇到了“平生大敌”。
巷子里,江无常被压在地上,拳头不停歇地往他身上招呼。附近的孩子王领着一群娃娃,边揍人边笑,旁边好不容易得来的白馒头被踩得稀巴烂。
可怜江无常短手短手,再加上常年的营养不良,即使拼命反抗那力气也像蚂蚁一样,对别人没造成一丁点伤害。
就在那个时候,林九出现了。
她插着腰,站在巷子口,小小的个子仿佛蕴藏着大大的能量。只见她杏眼瞪圆,而后厉声呵斥:“住手——!”
随后一个虎跃,揪着打人那人的领子扑在地上,粉拳“蹭蹭”往人脸上招呼。
娇小的女娃娃和几个大男孩扭打在一起,掐脸揪头发咬人,无所不用其极,江无常在后边都看傻眼了。
那些个坏孩子见打不过,啐上几口骂骂咧咧地转身就逃。林九不顾满身的灰尘和被扯破的衣服,潇洒地一抹嘴边血迹,站起身夸张地“哈哈”仰天长笑。
末了,她转身道:“你没事吧?”
说不清那是个怎么样的场景,可笑极了,可江无常却一点没有好笑的感觉,眼睛没眨两下,泪水就簌簌而落。
林九一见,慌了,手忙脚乱:“哎,哎,你别哭啊...”
瞅见对方紧张的模样,江无常“噗嗤”一声破涕为笑。
林九这才安心:“我叫林九,你叫什么名字?”
“江...没,我没有名字。”想到什么,他连忙改口,一口咬定自己没有名字。他看向面前的女娃娃:“我娘亲去世了,也没有爹...”
是的,他没有名字,也不需要名字。
“这样啊...”林九看着男孩小鹿般水漾的大眼睛,心霎时就软了,她不自在地挠挠头:“我也没有爹娘,要不你就跟着我吧。”
“我最大,叫我九姐就行。嗯...,没有名字可麻烦,总不能以后叫你‘喂’,要不我给你取个名字,就小二吧。”
“不行不行,小二听着像报菜名儿的,以后就叫你阿三,林三,怎么样?”
“放心,有九姐一口喝的,就少不了你一口吃的!”
女孩拍着胸脯一脸骄傲地保证,江无常笑着点点头:“嗯!”
林三,林三,这名字可真好听。
跟着林九去了她的住处才知道,原来这女孩是个孤儿,爹娘在她不记事的时候就去了。对于父母的记忆仅限于那几个名字而已。
林九住在城外的破庙里,佛像后边齐整地扑了一层厚厚的稻草,是她的“闺房”,整个破庙被她收拾得极其干净。
“这边来的人比较少,但偶尔也会有过路人来拜拜。有人来的时候你就在这后边躲着,别叫人瞧见了,不然会被人赶出去。”林九一边忙着收拾阿三的床铺,一边叮嘱道。
她把自己的稻草铺往后又延伸了些许,直到够两个人躺的。
江无常就这么住下了。
白日林九出门负责管理两人的伙食,江无常在垃圾堆里找些能换钱的小用品,晚上两个人就窝在小铺子上聊天睡觉。
相互扶持着,日子倒也平平安安过去两个月,期间林九又打退几波来找麻烦的坏孩子。
很快,上元节要到了。
最近几日林九每天都早出晚归,几乎每次都在江无常睡着了之后才回来,虽然她已经尽量放轻动作,但江无常本就浅眠,被惊醒后便在装睡。
他心里头担忧,面上却不显,暗地里偷摸跟着林九出过一回门。
油腻阴暗的小客栈里,她笑着,双手合十,即使被人猛甩一巴掌,甩得牙齿生疼也不做声,只跪在地上拼命磕头道歉。
虽然这跑堂的工作叫人受了委屈也只能往肚子里吞,工钱也少得可怜,但能接受她这样小的年龄去做工的店已是不多。
为了活下去,为了和阿三一起活下去,在尘世里滚得满身淤泥又如何?
那天,江无常不争气地又哭了。
林九回来还是一脸笑意,可他怎么瞧怎么瞧都难受。
江无常在心底暗下决心,他一定要让九姐活得开开心心,一世安康顺遂。
背着林九,江无常重回几月前他乞讨的那地方,抹黑了脸,跪在地上乞求好心人的一点施舍。
两个人晚上算好时间回到那破庙,都是笑意盈盈,不叫对方发现自己的打算。
上元节到了。
红彤彤的大灯笼挂满整条街,街上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热闹极了。
林九拽着江无常从街头逛到街尾,只远远瞧着。
中心街上正举办猜灯谜赢花灯的活动,人围上一圈又一圈,水泄不通。
仗着身量小,林九和江无常挤到前排。
最大的那灯是个杏花灯,圆形的花瓣,粉白的颜色,样子霎时好看。林九呆愣愣的瞅着它许久,江无常琢磨出一些不对劲,他压低声音:
“九姐,你喜欢那灯吗?”
闻言,林九忙摇头:“不喜欢,别想了,我们去别处逛逛吧。”
街上除了猜灯谜卖花灯的,还有捏泥人的,做糖饼的,刻木雕的,应有尽有。
林九牵上江无常,来到一个做木雕的老人摊前。
老人手巧,拿着根棍儿,在一块木头上敲敲打打,随后捡起刀片划拉几下,很快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猴子就出现在他手里。
神乎其技。
林九看了许久,随后她对江无常道:“三儿,九姐还有些事,你先自己逛逛,可以吗?”
江无常眼珠子咕噜一转,爽快答应下来,两人就在木雕摊前分开了。
没一会儿,林九探头探脑地左顾右盼,确定人不在后,她迈着小短腿飞速回到摊前。肉疼地从袖子里摸出几枚铜钱放在摊上。
那是她最近几日早出晚归辛苦工作得来的工钱。
铜钱儿滴溜在摊上转几圈后停下来,林九扒拉着摊子问:“爷爷,您记住刚才那小子的模样了吗?”
老人浑浊的眼珠看了她几眼,笑着点点头,手上飞快动作起来。
这时候,江无常迅速回到刚才猜灯谜的地方,挤到前排。
示意台上小哥自己要上台,交了入场费后,他指指那最大的杏花灯。
“呦,小娃娃,这灯谜可不好猜,你确定要挑这个?”
江无常坚定点头。
主持小哥把杏花灯拿下来,敲响锣鼓:“来一来看一看喽,今个儿第七个人来挑战杏花灯谜呦!”
“灯谜一个字——皇!哎,打一成语!三声锣响结束!”
江无常眨眨眼睛,几乎没有犹豫,脆生生道:“白玉无暇!”
小哥敲铜锣的动作一顿,惊讶地瞅着底下黑黢黢的小男孩,半晌才回过神来。
反应过来后,他“砰砰砰”猛敲锣:“恭喜贺喜这位小娃娃,得杏花灯一盏!”
接过精致的花灯,江无常眼睛瞬间亮起,飞快地窜出人群往木雕摊前赶去。然而搜罗一圈都没见着林九人,他失落地耷拉着脑袋站在原地。
木雕摊上老人眼皮一掀,手中动作不停,粗哑的嗓音慢吞吞道:“方才好像有个女娃娃说事儿办完了,走累了先回家来着,也不知道到家了没...”
听见这句话,江无常抬头,恭敬地对着老人作揖:“谢谢爷爷!”
随后他蹦蹦跳跳地往破庙走。
林九躲藏在门后,捏捏因为蹲太久而泛酸的脚脖子,忍不住把手中两个木雕娃娃摸了一遍又一遍。
原先只想让老人雕个江无常的,但看着看着,她自个儿也心动,便又花了几个铜钱请老师傅雕了个她。
摸着男娃娃和女娃娃的脑袋,林九脸颊泛红,兀自乐道:“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
就在这时候,破庙门外传来些许轻微的脚步声,她下意识屏住呼吸。
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就快到门口了!
瞅准时机,林九“唰”地朝外一蹦:“三儿,生辰快乐!”
江无常被吓一跳,差点没拿稳手中花灯。看着怼到自己脸上的木雕娃娃,愣住了。
林九一眼就瞅见江无常手上的杏花灯,也傻眼了。
两个人面对面看着对方,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天,林九猛地笑出声,乐得直颤,遮掩住眼角不知何时泛起的泪花。
她道:“三儿,你真傻...”
江无常也不知道林九是从哪里探查到自己的生辰,也跟着她乐呵呵地笑。
那天,两个人互相交换对方的礼物。
林九拿个帕子把花灯擦了又擦,随后小心翼翼地藏在床头。江无常抱着两个木雕小人甜甜地先睡着了。
后来过了许久,他才知道九姐为何会那样喜欢杏花灯。
她早已忘记父母的样子,也压根不记得小时候的事情,但她唯一记得的,除了爹娘的名字,就是自己出生在杏花微雨的时节。
那天,他们很幸福,还不知道这样的日子只是毕生艰难里的昙花一现。
危险总在不知不觉中悄悄来临,而分别,却是那样让人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