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宁二十六年,三月初五。
距离孝蕙皇后崩逝的日子,已过去半年有余。
宫里早已撤去了奠幡,可位于京师康义坊的大公主府邸却依旧白幡高挂,阖府上下始终笼罩着孝蕙皇后病逝的悲伤氛围。
一身素服的女子气若游丝地躺在床榻上,曾经明艳动人的脸庞早已被病痛折磨得消瘦变形,乌青凹陷的眼窝也失去了往日的灵气,无神的眼里只剩下一片哀戚和悲苦。
哀的是世上最疼爱她的人没了,悲的是自己病怏怏的身子和失败糟糕的感情。
她抖着身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方才有气无力地问道:
“父皇……立的继后……是谁?”
一句话断断续续问完,整个人已是疲累至及,俨然病入膏肓之象。
身侧伺候的蓝叶忍着内心的酸楚,恭敬回道:“是容嫔。”
“呵。”一声极淡极冷的轻嘲溢出。
母后逝世后,父皇曾一度恸哭到昏厥,甚至强硬表态绝不再立后。
可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开始积极商定继后的册封事宜,立的竟然还是母后生前最厌恶的容嫔。
容嫔育有一即将成年的六皇子,时值东宫太子丧母之际,父皇却在此时越过妃位直接将她晋升为继后,其用意很明显。
哥哥的东宫之位恐怕保不住了。
霍嘉和缓缓地阖上眼眸,自己缠绵病榻,沉疴难起,对兄长面临的危机也是有心无力。这个世上能庇佑他们兄妹三人的母后已经死了,连带着父皇对母后的情分也随棺埋入了土里。
而她的夫君柳照,那个风度翩翩的左相二公子,也该上门找她……
和离了吧。
不准他和离的母后死了,再无人阻止他了。
柳照是她心头的朱砂痣,是她的白月光。却始终求而不得!
她年少便倾心于他,苦追了他两年,却始终撬不动他那颗冷漠的心,听说他要同别家姑娘议亲时,她慌了,她急了,她不惜抛下一个公主的脸面和尊严,疯了一般主动求着父皇母后要嫁给他,要做他的妻子。
甚至,以死相逼。
她本就被父皇母后宠的骄纵任性,这是她能做出来的,不是吗?
然后,她怀着满腔憧憬如愿嫁给了他。她知道他不喜她,甚至可以说是厌恶透顶,但那有什么关系,她爱他就是了。她和他有着漫长的一生,铁定能将柳照这块硬石头焐热焐暖。
呵呵,她真是自信过了头。洞房花烛夜,她就受到了他的冷待,他粗鲁地扯掉她的喜帕,一脸嫌憎地说:“霍嘉和,这辈子,我都不会碰你!”
这辈子,我都不会碰你!
她惊愕,她不信邪,她想尽一切办法缠着他,逼着他留在公主府,不管她是大怒以对,也不管她是温情引/诱他,他不碰她,就是不碰她,怎么都不跟她圆房。
她野蛮霸道的性子终究是折在他这里,她不再是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嘉和公主,她开始放低姿态,洗手做羹汤,学着那些温婉姑娘细声细气的说话,学着如何侍奉夫君,学着如何以夫为天,再也不对他疾言厉色,更不会对他乱发脾气,即使自己一度压抑到崩溃,想要歇斯里底的大吵大闹,她也不会对他发作半分,只会纵马出城,像个乡野疯妇对着山间天地吼叫宣泄。
曾几何时,她对他已然小心卑微到了极点。
即使她对他温柔以待,却依旧软化不了他坚硬的心。
她开始明白,这世上真的有一种人不会因为你爱他,他就会爱上你。
可偏偏为何又要在她守了六年活寡对他绝望之际时,与她同房呢?
陷入过往的回忆不可自拔,随着琉璃帘拨动的声响,突如其来传入一道清淡的声音:“公主,该喝药了。”
霍嘉和长睫微颤,不可思议地睁开了眼睛,嘴唇翕动:“柳……照。”自母后逝后,他再也没有踏足过公主府。
蓝叶已不知何时退下,空荡荡的寝阁内,只余他和她。视线所及之处,端着儒雅清贵的男子正手执一碗汤药,立在床边,青杉明眸,尽染盛世风流。
这个男子无论何时何地都能让她的目光停驻,霍嘉和不由看的怔忪。成亲八载,他于弱冠之年被逼娶了她,此时的他不过将近二十八的年纪,正是男子风华正茂的时候,而她已形如枯槁,生命随时枯竭。
想到自己的病容定是难看极了,她艰难侧过头,冷声道:“死心吧,我……不会……和离。”
都要死了,还和离做甚。
柳照看了她半晌,忽然开口道:“好,不和离。”
说着,柳照便坐到床边,伸手将错愕的霍嘉和揽到了怀中,让她以一个舒适的姿势靠在他肩上,这般亲昵的动作是他们过往八年不曾有过的,霍嘉和不禁神思恍惚。
“公主,先喝药。”清雅的声音,教人如沐春风。
这一刻,他竟在对她笑,他的眼中有她,他将婉中的汤药一勺一勺喂给她,动作轻柔,这是她曾经奢望得到的温柔,她如何拒绝得了。即使他喂的是穿肠的毒药,她也甘之如饴。
一碗药见底,柳照眼中的笑意深了几许。
他将她放下,甚至体贴地替她掖了掖被角,态度随之冷淡了下来:“公主睡一觉便好。”言罢,转身便要走。
衣角却被身后一只手拉住。
霍嘉和仰头看他,颤声道:“为何……要碰我?”不是说了绝不碰她么。
柳照一怔,回身看着她期待的眼神,转瞬便明白她问的是何事,但事到如今已无继续隐瞒的必要。
他道:“公主,我的确从未碰过你,那晚,不是我。”
一瞬间,霍嘉和只觉心底发寒,她想要问上她床的男人是谁,可刚张嘴却猛地呕出一大口血,滴落在白色被褥上,红的刺目。与此同时,五脏六腑皆疼的搅在一起,钻心刺骨的疼啊。
待到此时,她终于后知后觉地回味过来,他竟真的喂了她穿肠毒药。
眼见着她痛不欲生,柳照只是神色平静地说了一句:“安平等不及了。”
霍嘉和不懂何意,什么叫安平等不及了,安平是她妹妹啊,难道她出了什么事。
她死死地瞪着他,问:“安平……怎么了?”
话音刚落,一道娉婷婀娜的身影便掀帘走了进来,“妹妹我很好,谢皇姐关心哦。”
声音清丽柔美,却隐含着挑衅之意。
霍安平刚走至室内,便自然而然地挽起了柳照的手臂,动作熟稔的仿佛经常做一般。
男的俊朗,女的貌美,那般郎才女貌的画面深深地刺痛了霍嘉和的眼,她不是没想过柳照心里有人,可却怎么也想不到那个人竟然是她的好妹妹,霍安平。
她忍痛看向霍安平,凄声质问:“为何是他?为何非要是他?”
霍安平抬手抚了抚自己依旧平坦的腹部,答非所问道:“皇姐,你可知道我已经有孕在身了,我不想孩子没有父亲。你已经霸占了阿照八年,往后余生就让我陪着阿照可好?反正,你已经时日不多,就这么赖活着也是痛苦。”
最柔弱的语气,却说着世间最挖心刺骨的话。
原来所谓的不和离,是要她死。
所谓的安平等不及了,是怀了他的孩子,要她赶紧挪地儿。
自己的妹妹和夫君竟然造了孩子,他们真是好样的。
毒发的痛远远抵不上这诛心之痛,霍嘉和紧紧地揪着自己的心口,唇边挂着一抹凄楚的冷笑:“霍安平,为何是你,为何非要是你?你是我的妹妹啊。”
霍安平柔柔地看着她,假模假样地抹了抹眼角的泪:“皇姐,我也是没有办法。我爱阿照,我跟阿照两情相悦,如果不是他娶了你,我跟他早就修成了正果,你可知这八年我有多苦?”说着,便哭倒在了柳照怀中,哭的那叫一个惊天动地。
那副刻意营造出的惨痛之相,比她这个将死之人更甚。
霍嘉和冷冷地扫视了一眼柳照和霍安平,无力地挥手:“滚!别脏了我的黄泉路!”
“皇姐,是我和阿照对不起你,可我们真的是情难自禁,你一定要原谅我们。若你真要怪罪的话,就怪我一人好了。”
瞧瞧,这就是二公主霍安平,她的好妹妹,永远给人一种柔弱可欺的假象,就像现在中毒快死的分明是她,可却像是她霍嘉和做了对不起她的事情一样。
以前,霍安平惯常如此,却没做过这么恶心的事情,倒也无伤大雅,她只当她比较矫情而已。
如今,却是一眼都不想看见他们了。
霍安平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柳照制止住了,拉着她往外走去,两人刚走到门口,柳照忽的转过头来,看着伏在床榻上不断吐血的霍嘉和,眉头一皱旋即又展开。
他一字一句地说:“霍嘉和,你我未成亲之前,我与安平便已互许了终生,强行插足的是你。”
霍嘉和一愣,拼尽全身力气吼道:“你们口口声声说彼此相爱,可在我求父皇母后赐婚的时候,你们谁也没有告诉过我这件事。”
话落,又剧烈地猛咳了几口血,再也说不出其他话来。
霍安平小脸煞白,顿时恼羞成怒,全然不顾自己怀着孕,大步冲到霍嘉和跟前,恨恨地看盯着她:
“霍嘉和,你以为我没对母后提及过吗?我告诉他们,我喜欢阿照,我想选阿照当我的驸马,可母后一心向着你,她说‘你皇姐也喜欢阿照,安平让给她,好吗?’
我怎么甘心让,可母后的态度异常坚决,不容我反驳半分。我不明白我跟你同是母后的女儿,可为何每次只要在有争执的事情上,都要我让着你,你才是姐姐,要让也该你让我才对。”
霍安平顿了顿,想起陈年旧事,依旧气的涨红了脸,她继续说道:“我以为我不是母后的亲生女儿,可笑的是,结果我是亲生的,你才不是亲生的那个。母后临死时,竟还拉着我的手,说你和阿照的婚姻不好过,让我要多开解你,要多照顾你,她至死都还念着你!”
这也是霍安平最气的,她疯狂地嫉妒霍嘉和,不仅抢了她心爱的阿照,还抢夺了父皇母后的宠爱。
若没有霍嘉和,她才是父皇母后唯一的女儿,也是父皇的第一个公主,当之无愧的大公主。
霍嘉和虚弱地倒在床上,只感觉全身的力气都在抽离,她真的快要死了。
霍安平曾告诉过母后要嫁柳照这件事,的确让她震惊。但后面说的身世问题,她确是一点都不吃惊。
因为,半年前,她就知道了。
那时,母后卧病在床,她进宫去探望,不小心偷听到了母后和父皇的谈话。这才得知自己并非帝后的亲生女儿,而是已故魏国公的小女儿,魏国公府满门忠烈,魏家男丁尽数战死沙场,国公夫人生下她之后,便自杀殉情了。
母后本就是魏国公的胞妹,当时膝下只有太子,便将她抱养到宫里,直接以公主的名义养在皇室。魏国公府的遗孤,一跃便成了金枝玉叶的公主,呼奴换婢。
父皇母后皆对她宠爱有加,即使母后死后不到一年,父皇便封了继后着实令人有些心寒,但他对她这个非亲生女儿是真的宠。病倒的这半年来,柳照都对她不闻不问,父皇却隔三差五派御医前来问诊,时刻关注她的病情。
“安平,我知道。”
一道虚弱至极的声音随风传入霍安平耳畔,她骤然抬眸,看着床上眸色无波了无生气的霍嘉和,心中未见任何动容,反而彻底被激怒。
自以为能拿身世刺激到霍嘉和,没想到被刺激到的却是自己。
背对着柳照而站的霍安平,愤恨地盯着事事都压着自己的霍嘉和,精致的面容微微有些扭曲,忽然倾身凑到霍嘉和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
下一瞬,霍嘉和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眸,想要搜寻柳照的身影,眼前却突然黑了下去。
生念,断了。
情妄,绝了。
死前仅有一个念头,自己够傻、够蠢!
*
“卿卿,你当真不喜欢十四皇叔?”
“卿卿,你真的心悦于我?”
“卿卿,做我的太子妃可好?我这一辈子定要将你捧在心尖上疼惜,绝不相负!”
“卿卿,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卿卿……”
谁是卿卿,卿卿又是谁?好吵,死都不让她死安生!
霍嘉和眼皮沉重,想要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耳边那个嗡嗡的声音依旧不停地荼毒着她的耳,阻挠着她的轮回路。至于说的甚,她听得不太真切,却能依稀辨出应是哪家俊俏儿郎正向心仪的姑娘表露心迹,这番情意绵绵的语调听得她可谓相当烦躁。
柳照从未如此柔情地同她说话,最温柔的话,莫过于生前喂她毒药的那三句了吧。
公主,该喝药了。
好,不和离。
来,先喝药。
这就是柳照的‘温情’,要你命的那种。
越往下听越难受,正所谓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可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恼人的声音甚是熟悉,似乎又很遥远。仿佛她多年之前曾听过,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是谁?
未曾想出所以然时,霍嘉和只觉得一双手轻轻地捧住了她的脸颊,即使未睁眼,也能感觉到近在咫尺之人炙热的视线,他越发靠近她。
低问:“卿卿,我可以吻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