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苦蓢(1 / 1)

武安侯夫人林王氏回家时,一辆陌生的车驾刚刚走。

王氏有些疑惑,进了门问门房,门房道走的人是老夫人请的画师。

王氏心中预感不大好,果真回去一问,自己的婢女便说那画师去过涵轩堂,待了足足一个半时辰。王氏登时沉不住气了,连忙去找老夫人:“大家,您可不能把三郎的画像交出去。”

“晚了,我已经让人给长公主府送去了。”老夫人称关氏,正拉着孙女儿陪她说话,说得正高兴,被这么一句煞风景的话打断,神色不免淡了些。

王氏顾不上别的,惊呼道:“您怎能如此,芍药,快去把送画的人追回来。”

芍药乃她贴身婢女,听了话,便立刻去了。

“怎不能。”老夫人不悦起来,“那是皇后亲口吩咐下来的,说得明明白白,家中适龄、未定亲的郎君娘子都要交副画像,我这个老婆子还能违背不成?你还怪起我来了?”

王氏一向柔顺,几乎未有与婆婆顶嘴的时候,被这么一责怪,便落了眼泪:“大家,我不敢责怪您,可是三郎……以三郎之姿,那画像交上去,极可能被挑中。”

老夫人反问:“挑中又如何?齐王是官家独子,未来继承大统之人,还委屈了你那三郎不成?”

“大家,您知道的,男子进了皇家,那就要身不由了。”王氏哭着道,“日子过得委屈不说,日后也没法传宗接代,连个给他养老的都没有,您让三郎以后怎么活啊。”

老夫人不为所动:“他要是真能进王府,自然是王府给他养老送终。”

王氏看透自家婆婆冷心肠,不禁想起了什么,一时激动道:“娘!三郎是您嫡亲的孙子,当年二叔子断了子孙福,您二话不说将三郎过继过去,如今您却推着三郎断根。”

老夫人终于大怒,重重摔了杯盏,喝道:“跪下!”

王氏一个哆嗦,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不敢不从。林敏儿一直没敢插话,看着自己母亲跪下了,一时无措,连忙劝了一句:“祖母,您莫生气,我阿娘只是一时心急了。”

老夫人没有理会,气得用手直指王氏:“你还好意思提,若不是你那好儿子,我二郎怎会年纪轻轻就溺死?你倒是翻起旧账怪起我来了,你就说,他接回来以后,我可曾短他吃喝、亏待过他?可他有过半分的感恩不成?成日里游手好闲不思进取,这样的人,便是娶个小门小户的女子进来,能过得了几天好日子?你当娘的随他任性,只好我这个做祖母的来为他谋划前程,我还做错了不成?”

王氏泪流满面,想说些什么,外头却忽然传来一声“三郎君”。

随后便是一个低沉但温和的声音传来:“那我在此等一等吧。”

关氏瞪了一眼王氏,让她起来,对着外面道:“让他进来。”

片刻后,一个年轻的男子入内,霎时整个屋子都多了几分亮色,屋中垂首而立的男女仆从都不禁抬眼,偷偷一觑那惊为天人的好颜色。

林今棠今日穿了一身素白,衣上有竹纹,玉簪束发,他生得面若凝脂,眼如点漆,风姿特秀,神色是一贯的清冷,叫这一身衬得不似凡尘中人,既雅,又孤。

连林敏儿都不由得借此机会多看几眼,只觉得自己这位三阿兄真是不给京中女子活路,有他的画像在前,其他都只能算得庸脂俗粉了。

又不由暗恼,都是同胞兄妹,作何便差别这么大,她自己也算是貌美,人人都要赞一声的,可见过她三兄的人再见她,都再没了赞誉之词。

林今棠平时是不太喜欢穿白色的,关氏难得见一次,神思不由飘忽了一下,喃喃道:“是快清明了。”

这一声林今棠并没有听到,他一板一眼地行了礼,平静地把祖母、母亲和小妹挨个问候,随后道:“孙儿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午后便出发,前来跟祖母拜别。”

关氏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才道:“去吧,多给你父亲……二叔父上几柱香。”

林今棠点头:“是。”

随后他又望向王氏,王氏脸上有明显的泪痕,精神不济却强颜欢笑地看着他,林今棠启唇,没问前因后果,只是道:“母亲,我走了。”

王氏听他还是疏离地叫自己“母亲”,心里有点泛酸,又想起他从小离开自己遭遇的那些事,更是难过极了,几乎想叫他不要去了,但话到嘴边,又变成了:“路上千万小心,到了那边记得回个信。”

林今棠道:“母亲放心。”

他来了也没说几句话,便要离开。

其实也一向如此,祖母不待见他,连晨昏定省都让他在门外拜个揖了事,但凡有见面,也是把事情说了就走。

林今棠早已习惯,也乐得如此。

离老夫人住的慈安堂远了以后,他的贴身随从司棋便忍不住道:“不知夫人是怎么了……可要小的去打听一下?”

他们进去以前,便听到里头有争吵,林今棠没听真切,只知道是在说自己,他也懒得关心,左右那点些骂词对他来说都是不痛不痒,便道:“多嘴。”

司棋立刻便闭嘴了,却也知道郎君并未生气,只是提醒他不要多管闲事。

自家郎君一向两耳不闻窗外事,不问不管不言,平时若不是自己自言自语地唠叨几句,涵轩堂非得被郎君过成佛堂不成。

司棋回去以后便将收拾好的东西都搬上马车,又让人把午膳提前备上一些,送到涵轩堂。

谁知直到过了午时,饭还没有送到,他这边忙得腾不开手,便抓了个婢女去催,很快婢女回来传信,说是大郎君今日点了道鸭汤,还要给巡逻当值的二郎君送饭,大厨房一时忙不过来,把这事给忘了。

司棋气得眼睛通红:“真是……真是欺负人!郎君马上就要出远门,这一路上颠簸险阻,临行前却吃不上一口热乎饭不成?不行,我一定要把这午膳催出来。”

“不必了。”一道声音传来,司棋回过头,见林今棠倚在门边,臂弯挎着一个包袱。

他神色平静,似乎一点也不为这事感到不公:“我又不是去黄泉,用不着做饱死鬼,我们这就走吧。”

司棋鼻尖有点酸意:“郎君,您别咒自己。”

林今棠却只是一哂,那一声里的深意让司棋参不透。

涵轩堂离侧门近,马车也已经停在了这里,林今棠将包袱扔上去,不借任何人的搀扶便跳上马车。

司棋晚了一步,没能扶到他,便又检查了一遍东西,确定什么也不缺后,掀了帘子进车厢。

什么都不缺,就是缺人。

郎君刚十八,是个深居简出的文弱公子,出这么远的门,身边却冷冷清清的。

除了他这个随从,便只有一个马夫,一个学了点三脚猫功夫的家丁,说是保护郎君安全的,一辆车便能装下。

司棋不禁嘀咕了几句,林今棠却是听见了,他道:“家中不容易,一切从简,也是难免。”

武安侯家虽是侯府,却十分落败,在京中地位尴尬得很。

先帝之时,林家还是文臣之家,林老爷子寒窗苦读,晚年得了重用,撑起门楣。

然而他两个儿子,长子纨绔成性,次子沉迷医术,都不是能继承他的才学的。

老爷子过世后,长子林晔见家中日子清苦,才终有奋发之心,他虽无文才,却有武略,时值战乱,林晔在军中闯出了一番天地,屡屡立功,官拜将军,当年甚至有“北苏南林”之说,将林晔与当今国丈并提。

然而还没等林晔封侯拜相,荣誉加身,他便在一场大战中捐躯,在牺牲之前,他曾设计拿到敌军的布防图,并亲手斩下敌将的头颅。

当今圣人赞其功不可没,颇感惋惜,追封为武安侯。

只是个虚衔,无俸,不世袭,家中母、妻不封诰命。

林家唯一的积蓄,便是圣人赐下来的千两白银和这个卖也不能卖、搬也不能搬的侯府大院。

彼时林晔三个儿子都还小,家中只有妻妾老母,王氏肚子里还怀着个林敏儿,顶着侯府的门楣,还得养着一些充门面的下人,兄弟林闲非但无法帮衬之,还需老夫人接济。

因此武安侯府一直都过着能省即省的日子,林今棠院子里能配上一个小厮一个婢女,都已是老夫人好面子的缘故了。

司棋见郎君回应了自己,来劲儿了:“可是穷家富路的道理小的是懂的,就是侯府再难,也不能让您这般孤零零的走啊……”

怎么也是个嫡子,万一出了点什么事怎么办?

“再说,这宋州也不是您想去的……”

林今棠思绪飘远。

不是他想去的又如何?

他在这个家什么时候由得了自己过?

今年年初,他那祖母忽而念起宠爱的次子,念他死在老家孤苦伶仃,平日里连个给他上坟扫墓的人也没有。可宋州离京城路途迢迢,来回一趟便要花去一个月,路费昂贵不说,老夫人那身子骨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于是便想到了林今棠,他一个人去,只需要一辆马车,能省一些,而且他作为林闲曾经的嗣子,给自己的养父扫墓再合理不过了。

司棋见郎君不是很高兴,以为是自己把他说得不舒服了,连忙转移话题,好奇地问道:“郎君,二主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林今棠冷淡地敷衍:“是个死人。”

司棋:“……”

您这说了跟白说似的。

倒也不奇怪,郎君要去给养父扫墓,难过还来不及呢,哪里打得起精神应付自己?

可半个月以后,他们安稳抵达宋州,上山以后,司棋便发现似乎是自己想岔了。

林今棠两手空空地来到林闲的墓前,一言不发地站了一个时辰,甚至不曾跪拜。

他的眼神冷漠得好像是在看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无名碑,司棋只好兢兢业业地替自家郎君烧纸上供,心里默念着“二主人安息千万莫与郎君计较”。

同时心里又奇怪得很。

据说郎君三岁便被过继给林闲,十岁时林闲过世,方被侯府接回,司棋也是那时候被派去服侍他的。

司棋原以为郎君与侯府不亲近,是因为从小不长在侯府的缘故,可如今看来,郎君与养父也并不亲近。

他的郎君简直如同一个石头,一副冷硬心肠,好似谁也走不进去……

他们总共在宋州只待了两日,便直接回了程。

本来宋州还有些亲戚应该见见,也被林今棠递了封信敷衍了事。

只是其中一匹马儿许是一直得不到休息,有些疲惫,半路上便腹泻起来罢了工。

林今棠自己也不舒服,来时还好好的,走时却又是头晕又是发热,走路都摇摇摆摆。

司棋不禁想到了鬼神上去,觉得是郎君上坟时心不够诚,叫魂儿缠上了身。

他们找了个地方安置,马夫照顾病马,家丁在树林里捡来了柴又去打水,司棋则把事先备好的药和铁壶拿出来,生火烧着,打算煮完药就给郎君做点热食。

林今棠在车厢里昏昏沉沉地躺着,始终处于半梦半醒之间,那梦大多都不好,惊得他一身冷汗未间歇过,他忍不住掀开被子,却又被那一霎的冷意冻醒。

门帘后面传来轻微的响动,林今棠还没来得及把那些杂乱的思绪压下去,就被一把刀架在了颈侧。

血腥味涌入了鼻腔。

他费力地睁开眼,只看到一团黑,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外面的三个人已经死了,但很快他便感觉到这个人身上没有杀意,反而一直在扭头打量整个车厢,外头也传来一点模模糊糊的说话声。

或许这个人是想趁着车上没人来盗点东西,却没想到林今棠在马车上。

黑衣人看出这是个病号,声音放缓:“你们有几匹马?”

林今棠哑着嗓子,配合地说:“两匹。”

“衣服放在哪儿?”

林今棠伸出手,指了指某个方向。

那人松开他,去翻了他指的包袱。

这时黑衣人是侧对着林今棠的,只要他想,哪怕现在在病中施力困难,也有机会反过来制服这个贼。

然而一个转念,林今棠便放弃了。

他不确定这个人武艺如何,或许这个机会只是空想,外头的人还活着,说明这个人应该没有杀意,若只是破点财,自己没必要拿命去赌。

黑衣人很快就扒拉出来一件衣服——只一件,多了都不要的,随后撩开帘子利落地断了马身上的绳子,骑上便走。

外头三人这才被惊动,大呼小叫了一阵。

司棋掀开帘子时,林今棠手里还摊着被放进来的东西,有些怔愣。

司棋着急地问:“郎君,您没事吧,这是怎么回事啊!”

林今棠回过神来,道:“没事,那人路过,买些东西罢了。”

他说着,将手里的碎金递到了司棋面前:“倒是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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