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潇离京时兵马也算浩荡,回来时却多了一半的阶下囚,也正因如此,回京的时候多耗了一倍的时日。
虽然纪潇提前寄了快信回京,但成康帝把消息压下来了,以至于纪潇回京当日,京中人才知道曹驸马是被押回来的。
这等离奇之事流传极快,甚至有人敲上了大公主府的门,纪云乐直接闭门不见客。
纪潇亲自上门给纪云乐送了信件,解释情况,却未入府门。
并非是纪云乐不见她,而是她清楚,哪怕纪云乐不怪她,此时也定会伤心失神,而自己却没有立场安慰她,只会让纪云乐看着想着更加伤心罢了。
回府后,门房便告诉她华将军来访,林正君正招待着。
于是纪潇一进书房,某人就迎上来,替她脱去厚重的大氅,又送上一碗暖茶,把热腾腾的小酥摆到桌角,纪潇正饿着,随便吃了两块,刚吃完帕子就递到了嘴边……就差亲自给她擦了。
纪潇看向林今棠,默默抿了口茶,心说又开始了。
最近这人奇怪得很,有的时候对她体贴亲密无微不至,把人照顾得飘飘然,怀疑自己娶的其实是一位爱慕自己的贤妻良母。有时候又忽然对她冷淡下来,与他说话得不到回应,反倒是能收获冰冷冷的一瞥,叫人想不通到底哪里惹恼了他。
阴晴反复的。
林今棠把桌子上掉的碎渣收拾好,又将四宝摆在纪潇随手可取的地方,这才回了纪潇一个眼神。
他静静地坐在一旁,对着纪潇浅浅地笑。
后者放下茶杯,心想至少目前他应该算是心情不错。
纪潇没有因为议事就赶他出去,对此华飞都习惯到麻木了。
一开始见这两个人商议公事都不忘黏在一起还觉得稀奇,久而久之觉得自己才稀奇——谁家二十有三的英俊郎君能像他一样连个暖被窝的小娘子都没娶到的?
为了不让自己内心继续受挫,他赶紧直入正题:“有圣人口谕,用上了点小手段,曹共舒已经招了。”
纪潇道:“是谁?”
“许卓季。”
纪潇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像是早有预料。
许卓季是戍守南境的大将军,他先祖曾为开辟南域立下汗马功劳,封开国公,但当今陛下对许家多有忌惮,将其权势一削再削。
纪潇少年时,在这位大将军手底下历练过一段时间,但后来圣人剥夺了许家爵位世袭的权利,恰恰此人又一身反逆脾气,隔日便迂回地发了脾气,其迂回过程不提,反正结论是“您不让我儿子承爵那您把您儿子也领回去吧。”
绕是如此,成康帝对此人也是心平气和,完全没计较他失礼之过,后来许将军常有不尊不敬之举,也都被成康帝放任了去。
只是朝臣们都看得明白,圣人这是一边笑着安抚,一边雷厉风行地断人尾巴,甜枣巴掌来回换着用,弄得许将军有脾气都找不到理由发。
在许多人眼里,许将军的心已经不忠了,可正因许卓季是最好的嫁祸人选,纪潇才更难相信这份供词是真的。
华飞接着道:“按照驸马的说法,他幼时与许卓季之子互为玩伴,也曾一起读过书,后来因丞相与许卓季关系不和才表面疏远,实则私下里不忘友谊,他八年前便已投入许卓季门下,是因为……尚公主后绝了仕途,觉得不甘心。”
纪潇张了半天口,找不到话说。
“他一个文人为什么会被推到刺客团里也解释了,说是因为大公主怀了孕,许将军担心他其实已经有了反叛之心,亦或是他本来就是圣人派来的奸细,对他失了信任,所以想借此考验他。”
屋中寂了片刻,打破沉默的竟是林今棠:“女子孕事不可强求,也不可强不求。这等不可控之事,怎么就让许将军觉得是他有反叛心了?”
纪潇微微一愣。
难怪她刚才听的时候就觉得好像有哪些古怪,只是脑子里梳理着脉络,一时忽略了细节。
“当然,他说的可能是假话,但他为什么会想到编一个这样的假话?”林今棠补充。
“除非……”纪潇眼中烧起了怒意,“我阿姐这么多年来无子,根本不是她的问题,是曹共舒故意为之。他要向他追随的人示忠心,就不能生下带有皇家血脉的子嗣!”
可她又有点疑惑:“但是太医院也曾替阿姐看过不少次了,都未曾发现问题。”
林今棠:“并不是所有的异常都能查得出来的,习医者花上几年功夫便能看完那些医书著作,但这世间存在的草药毒物,一生也未必能见个齐全。何况望闻问切,只能诊出身体好与不好,若是服了什么慢作用的药,那是查不出来的。”
华飞:“咳咳,假如真有这么一种药或者别的什么,可大公主现在有了小县主,这是不是说明曹驸马已经停药了?”
林今棠道:“也可能是用的时间太久,不起效果了。”
他说完这句,便没再插嘴,默默听那两个人谈事。
末了,华飞道:“我估摸圣人的意思,这幕后的真相可能是想交由您来追查。”
纪潇点点头:“正合我意,我也不想让别人插手。”
说完,纪潇扯了扯林今棠的袖子:“有个事……拜托你一下。”
林今棠了然:“药的事吗?”
纪潇点点头:“如果真能找出什么药,没准能顺着找到他幕后的人。”
纪潇本以为林今棠不会拒绝,因为他这段时间偶尔会在这种正事上插两句话,隐约透露一些自己想要帮她做事的意思。纪潇也有点想试试让林今棠帮她做点什么,毕竟老是在后院闷着,别人都会看轻了他,再者纪潇觉得他哪儿都不比别人差,不该这么埋没。
但林今棠却是说:“我可以去查,但是不建议你把目光放在这上面,因为很难有什么结果。”
“我知道。阿姐怀孕到产子过去了这么久,什么痕迹都足够曹共舒清理干净了。只是我一想到阿姐有可能服过某种药,就担心她身子可会有隐患。”
林今棠想了想道:“那我便试试。不过,你能再借我点人手吗?”
“你要多少?”
“二十人足矣。”
一旁忽然就插不上嘴了的华飞一边借着茶杯挡视线免得眼前太闪耀,一边暗暗想着:这还叫足矣?既然都说了可能没有结果,那还要这么多人做什么?最近他们到处都缺人手得很呢!
然而他们齐王就跟被妲己魅惑住了似的,二话不说就准了。
次日果然成康帝就私下把事情交给了纪潇来查,而明面上朝臣们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成康帝把这事瞒得严严实实,不许任何人打探。
本还有些平日里与曹家私交好的想着帮一把手,可见到曹相都没有表态,便又放弃了。
纪潇让唐鸠和华飞各自分成两拨,从不同方向去查,她自己则在皇城密牢里耗了一整日,听着曹共舒亲口招认去年三月暗杀她正是自己所为、受许将军指使。
身旁的属下做完记录,望向一直默默不曾言的齐王,她才终于开口:“你们先下去。”
屏退了旁人,她问曹共舒:“大公主多年不孕,可与你有关?”
曹共舒嘴角扬了一下,未答。
纪潇也不指望他能承认,曹共舒看似什么都招了,可纪潇感受得出来,他的每一句话都是安排好的,有目的的,真正不该说的话,他一句都不会说。
于是纪潇又问:“你走的是一条背弃家族、抛妻弃子的孤独道,但如今是你被推出来牺牲,权势名利地位也将与你无缘,天下的好处你都不要,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到底要得到什么?
曹共舒闭目,这个问句便如同化为实形,在他脑海中徘徊。
他说:“我一无所求,你信吗?”
纪潇在牢里的时候冷静自若,出来的时候才透露出一脸疲惫,但她很快就看到了不远处的人,那点心累迅速遁了形。
林今棠提着食盒,静静站在大门口。
纪潇走过去,就听见他说:“我本来想给你送点吃的。”
时辰已经不早了,马上便是宫禁,往常这个时候,王府的饭桌都收干净了。
“那现在呢?”纪潇问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不管林今棠带了什么来,现在都该凉透了。但是不许任何人打扰的命令是自己下的,还连累林今棠不知在这儿干等了多久,所以也只能自个儿惋惜。
却听林今棠说:“现在接你回家。”
纪潇微微一顿,那点惋惜也被冲淡了。
以前没发现,这人真心哄起人来,谁也招架不住,他随便说几句话,就叫人心里高兴。
他们二人一起出了宫城,林今棠是坐马车来的,但身边只跟着司雁,没别人。
纪潇问:“你好像不喜欢骑马出门?”
林今棠:“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我在外露面,总会被人瞩目。”
这话但凡换一个人来说,都有自傲和炫耀的嫌疑,但林今棠用这么平平淡淡的口吻说出来,反倒让人觉得他谦虚了。
以往他穿粗布衣裳垂首走路的时候尚且还好,可如今成了齐王正君,到底不能像以前那样不讲究,高贵风范必须端起来,否则便会堕王府的颜面。
这样的他锦服玉冠,昂首阔步,便是没有仆从簇拥,都能吸引十成的目光。
纪潇打趣:“受人瞩目还不好?你这容貌掖着藏着岂不可惜,该叫更多人知道世间还有这般绝色。”
林今棠微微一顿,含笑望着她:“受教了。原以为我是齐王的人,只能叫你一人看才是。”
纪潇随意搁在膝盖上的手指立刻蜷了起来,将布料捏皱,一颗心彻底乱了。
她面上仍强作镇定地看了林今棠一眼,见这人说完如此撩拨的话,就跟说了句“我吃过饭了”一般自然平淡,叫纪潇无法判断他到底是顺着她的话打趣回来,还是真心实意的。
车里诡异地沉默了片刻后,纪潇目光望着窗外,状似无意地提起:“只是京中不少人都见过你,走在街上容易被人认出来,确有不便之处,还是马车省心。”
林今棠何其敏锐,当即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嗯”地应了一声。
偏他应一声还不够,非要补一句:“我都听你的。”
纪潇偷偷扶住身后的厢壁,她庆幸自己是坐着的,否则此刻大概要神魂颠倒,站也站不稳了。
作者有话要说: 纪潇:hp-5,hp-5,hp-5……
——
羽枫4瓶;沧空澜、淡淡淡涂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