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云乐贵为嫡长公主,自小宠爱与期盼加身,她了解许多阴私,却从未亲眼看过,更从未踏入过天牢一步。
即便狱卒知道大公主要亲至,已命人将过道冲洗过数遍,所有吓人的刑具都挪了位置,也还是去不掉墙缝地缝里那些褐色的痕迹。
纪云乐戴着帷帽,一身简便胡服,被纪潇搀扶着慢慢走。
至一道铁栏门前,纪潇才停了步子,道:“阿姐,我在这等你。”
纪云乐微微颔首,领路的狱卒开了门,锁链铛啷的声音都让她忍不住颤了颤。
然而她终究是撑起了勇气,随着狱卒走向里头的第三间牢房。
里面有一人靠墙盘坐,闭目歇息,听见声音也并无动静,也不知是否睡着了。
他已经被牢狱生活折磨得脱了相,素白的衣衫包着瘦骨,身上倒看不出来什么伤处,然而纪云乐便是再没见识,也知道这都是假相。
她要来见他,纪潇一定会事先安排好,让他仪容整洁地出现在她面前。
狱卒点了灯便离开了,那人似乎意识到了什么,眉毛微微动了一下,却还是没有睁开眼。
纪云乐垂眸站立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张叠得整齐的纸。
她将那纸递进牢房中,手都在颤抖,声音却维持住了皇长女的尊贵体面:“曹二郎,你被休了。”
若是纪潇在,一定会惊诧于她以为会同曹二大哭一场絮絮叮咛的阿姐竟已将休书都备好了。
曹共舒眼皮一颤,悠悠睁开,没看站在外面的人,低着头由坐改跪,朝她行了大礼。
纪云乐足够体贴自己的夫君,平日相处更像平常夫妻,除去刚成亲的那几日,她从未让夫君同自己守君臣之礼。
哪想到再得他一拜,竟是如此场面,他哪里还有当初那温润公子的神采与风骨,他分明已经将自己埋进了尘埃。
纪云乐想起她曾劝纪潇的话,说不能一辈子依靠感情,如今一语成谶。
她有些轻微的颤抖,幸好帷帽够长,能替她遮掩住所有摇摆不定的心情。
她声音还是很温柔,却带上了些疏离:“听说曹家人多次请命,却始终不能见你,你可有什么话,我可以替你带给他们。”
曹共舒声音沙哑地道:“祝愿爹娘长寿,兄弟与子侄前途风光。”
一听便不是出自真心,不过走走样子罢了。
纪云乐默了默,又问道:“我又听说,你是主动把自己推出来牺牲的,这又是为何?”
曹共舒这回沉默良久。
纪云乐道:“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不问你别的,唯有此事,想得一个答案。”
她前一夜辗转反侧,想了很多话要问,如“原来你对我从来只有耽误你仕途的怨气,平日那些温情体谅只是演戏吗”,又如“你如此绝情,连你爹娘亲人,连你妾室和儿女也不顾吗”。
再或者愤怒地质问他:那是我的亲阿弟,你怎么忍心置她于死地!
可真正见到人后,反而不想得到答案了。
曹共舒似乎对她的话有感触,抬头看向她:“我不愿再为他效劳了。”
“他”指的是许卓季,纪云乐是清楚的。
曹共舒:“从前我被不甘蒙蔽,许将军亦被打压,他有雄心壮志,许我前程,说自古向来成王败寇,名正言顺不如百姓安乐。”
那时大皇子纪潇尚年幼,山南匪祸刚结束不久,朝廷南北两境多有战役,许多地方的百姓虽然不算过得特别苦,但绝对没有现在繁盛。
他那时没有眼界,只看得到眼前的窘迫,与许家小郎君往来谈论时,便感慨民生多艰,只觉得江山易主亦能成为兴盛之象,皇帝的位置应当用贤,而不是靠着血脉。
年轻人总喜欢有自己的见解,某些观念一旦定性,是很难被一般人说服的,除非有一句话来点醒,然而他不是家中重点培养的子弟,没有人会来点醒他。
“后来我知道是我浅薄了,不过两三年时间,战乱平息,农商进步,大晏一日比一日繁荣昌盛,唯一的皇子非但不是草包,还格外出色……当初我不知天高地厚畅想的江山,已经在我的眼前了,而我也已经窥见这其中的艰难,那不是我能做到的,父亲说得对……我的确不如大哥,我的确是没有才能。”
“然而我已经替许卓季做了太多事,留下了太多证据,并不是能轻易抽身的,何况,我也不愿意背主。”曹共舒一脸自嘲,“我眼拙又无能,只剩下‘忠诚’二字,还能为之坚守。”
纪云乐在帷帽下张了张嘴,又闭上了。
她想说“愚忠”不是“忠”,连你自己都意识到那不是位明主,那你忠的是什么呢?
又想这种道理不应当她来告诉,他若能自己想通,她说出来便是多余,他自己想不通,那说出来便是无用。
曹共舒接着道:“这回的事,总要有个去牺牲的人……我既不想这样下去,又不愿出卖他,倒不如由我来赴死,就当是……早一步解脱。”
纪云乐沉默良久,语气淡淡:“终究还是为了你自己啊。”
一句话说得他抬不起头。
又听纪云乐忽然问:“盼儿……是你故意留给我的吗?”
曹共舒微微一愣,惊讶地望着她。
“阿鱼未曾与我说过,可我又怎会猜不出,你怨恨我,自然是不想与我留下子嗣的吧?”纪云乐都惊诧于自己现在还能保持冷静,“你动了手脚,对吗?”
曹共舒闭了闭眼,有些艰难地说:“我也没想到,盼儿会出生。”
纪云乐喃喃地说:“那就好。”
如此看来,盼儿是上天赐给自己的。
而不是她那狠心的爹最后的“施舍”。
他们又静默了片刻,彼此都好像没什么可说的了。
纪云乐抬步欲走,曹共舒叫住了她:“云乐。”
她回首,面容依旧掩在黑纱下。
他定了定神,道:“还有一件事,我前思后想,或许还是该说出来……”
——
纪潇手指轻点着墙壁,透出她焦急的心情,旁边摆了胡凳,她也不坐。
门那侧终于传来脚步声,纪潇回头见到纪云乐,连忙迎上去,纪云乐朝她轻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等上了马车,纪云乐摘下帷帽,纪潇见她神色还好,才微微松了口气。
她也不提阿姐与曹二都聊了些什么,反倒问:“西祥街的梅子又出了新的口味,阿姐可要去尝尝?”
纪云乐摇了摇头,道:“先回去吧,我有话与你说。”
纪潇自然是顺着她,过一会儿,纪云乐忽然又问:“阿爹是怎么处置他与曹家的?”
纪潇实话实说:“罪同谋反,本应祸及直系,然而曹相毕竟是肱骨重臣,且对次子所行之事一无所知,又因身负要务,故而只是降职罚俸。曹二承其父兄的面子,不必去闹市当众斩首,只需牢中饮一杯鸩酒,其妾赐白绫,身边近侍一律斩首,其子因念及年幼,准革离族谱,年满十岁后入宫为宦,其女无罪……”
纪潇犹豫了一下问:“阿姐可想过如何安顿盼儿?”
纪云乐没怎么犹豫:“就跟着我吧,她虽然姓曹,但日后就是我公主府的人,日后出嫁,也从我府上出去。”
纪潇既意外又高兴,只觉得阿姐似乎有些变了,或许是为母则刚呢?
两人一同回了公主府,屏退下人。
纪云乐才将曹二告诉他的话转述:“他说他在郡王身边潜伏时,接触过郡王府的生意,郡王府有一门低调的药材生意,明面上是给药铺医馆供些普通的药材,私下里却会配一些别的药,他给我下的那种药,便是从郡王那里得来的。”
纪潇神色一凛。
“这么惊讶作甚,我又不傻,上回咏召来我这里讲风水,我心里便有准备了。”纪云乐勉强笑了一下,“再说这事,除了这避子药,还有许多不常见的,似乎都是只有郡王手里拿着方子,但他也只是听说,未曾拿到过,因为那些药都只卖给固定的商客,一两粉末都能卖个天价,这避子药算是最便宜,也最容易买到的了。”
纪潇问道:“这些方子没有来路?”
纪云乐:“至少明面上没有。”
“一个避子药都有那么强的药效,若还有别的……不知都是做什么用的。”纪潇细思恐极,“他手里握着不为人知的方子,定不会是私下贩卖牟取暴利这么简单!”
纪潇第一反应便是觉得应当与阿爹商议一下,然而纪云乐下一句便是:“对了,他还说,在襄州林三郎第一次遇刺时用的迷药,也是出自郡王府,他偷偷拿了一点送给许卓季,量不多,本是想让将军找医师来判断成分的,却没想到许将军的人在襄州就把迷药用了……”
纪潇神色肃重,打断道:“等等,什么许将军的人?不是他自己用的吗?”
纪云乐仔细回想了一下,摇摇头:“不清楚,他原话便是这么说的,我也有些听不懂,你们在襄州遇到的事,我也只是大致听说了些。”
纪潇霍然起身,道:“我总觉得不对劲,阿姐,我先回去一趟。”
说着便急急忙忙走了,纪云乐都没来得及挽留,也不知道她说的回去究竟是回哪里。
——
纪潇自然是回了天牢,她找到曹共舒,两个人单独谈了许久。出来以后,又急急忙忙调刑部审讯曹、许二人的案卷。
全部查完,她一颗心都沉了下来。
唐鸠随她走到无人处,小心翼翼地问:“郎君,卷宗可有哪里不对?”
纪潇:“你可记得我们在襄州遇过两次刺杀?”
“自然记得,第一次您不在,奴与姜都尉看顾林正君,第二次是您回来了,曹二郎君自导自演故意让您抓住。”唐鸠应道。
“我刚才翻看审讯案卷,发现刑部对这一部分的供词问得十分粗糙,一应细节都没有记录周全。”纪潇脸色很沉,“而曹共舒刚才告诉我,第一次暗杀并不是他安排的。”
“许卓季以为是曹二行刺了两回,因此便默认下了,而曹二去襄州时,许卓季其实还派了另一波人跟随他们,以便随时支援,曹二便以为第一回刺杀是另一波人嫌他动手太迟,才替他动的手,可事实上,第一回的暗杀与两方都无关。”
唐鸠:“那便是有第三方人马……郡王的人。只是不知郡王究竟是冲着您来,还是冲着正君来的。亦或者不是郡王的人,而是郡王将这迷药卖给了什么人……郎君,前面该转道了,您还面圣吗?”
纪潇捏了捏掌心,攥了一手的冷汗。
面圣吗?只要把这事与阿爹一说,肯定比自己查要查得快。
然而,这事怎么看,都有把林今棠牵扯进去的嫌疑。
若这事真的是郡王所为,纪潇不认为郡王会在知道自己身边有唐鸠的情况下,还用迷药这种根本没用的招数,除非是冲着林今棠来的,他没有想到自己会把那么重要的唐鸠留给林今棠!
当初父皇为她择婿,最大的要求便是不出幺蛾子,现在幺蛾子来了,必会给林三郎招来不满。
何况还不知背后到底都是些什么事,万一于林今棠不利呢?
纪潇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不……先不去了。还有,这件事先不要说出去……我,我自己查查。”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昨天好像说下章说完长公主和淑妃的事……就很打脸tvt
顺便预告一下大家都很关心的掉马……反正就在这个章节名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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