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沅妈妈抬起手背蹭掉夺眶而出的眼泪,不明白只是一句“囡囡”而已,为什么听了会突然控住不住情绪。
满屋子的人都被眼前这诡异的一幕震慑住了,全都一动不动看着镜子里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不知该如何是好。
“囡囡,你还记得上次睡到自然醒是什么时候吗?”
沅沅妈妈好像被镜子里的人牵着鼻子走似的,忘了她有多诡异,不由自主就陷进了她轻描淡写的问题里。
她也记不得上次睡到自然醒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是五年前吧,那会儿还和老公单独住。
周末不加班的时候会一觉睡到十点多,就算偶尔醒早了也是躺在床上刷手机,早午饭一顿解决。
怀孕之后身体就开始各种作妖,早上天还没亮就冲进厕所哇哇吐时,盼着月份大些以后就不吐了。
月份大了以后躺着侧着都腰酸腿胀睡不着时,盼着宝宝生出来后就可以重新拥抱一身轻松的睡眠了。
宝宝出生以后,她才知道怀胎十月是让她养精蓄锐用的,从前每个腰酸腿胀辗转难眠的夜晚回想起来怎么都那么舒服。
后来为了兼顾上班和宝宝,搬回去和老人一起住,早上厨房里开始有动静时,除非困得实在睁不开眼,她大多数时候都会爬起来和婆婆一起准备早餐。
婆婆经常说不用,她却该起早还是起早,因为中华文字内涵博大精深,她听得出来哪一句不用是真的不用,哪一句不用是“我只是客气一下”。
例如老公偶尔洗碗,婆婆的不用便气吞山河,恨不得把他从厨房里扫地出门。
她快把一水槽锅碗瓢盆洗完时,也会听到“不用,快去管孩子吧。”
时机刚刚好,力度刚刚好。
她起初也会烦,烦了就睁着眼睛错着填一次标准汉语六级阅读理解答题卡,接着便要忍受大半天微妙的不冷不热。
她不是个我行我素的性格,不喜欢在别扭的气氛下过日子,所以渐渐就只填标准答案了。
“回答我啊,你有多久没睡到自然醒了?”
镜子里的人见她迟迟不开口,便轻描淡写地追问了一句。
沅沅奶奶突然忍无可忍地插嘴,“你把沅沅怎么了?我孙女这是怎么了?”
她急迫又祈求地看向南玉,目光里的意味不言自明,“还等什么啊,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为什么要听她扯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南玉却没理沅沅奶奶,只是有些出神的看着镜子女人脑海里无声变幻着的画面,那是此刻沅沅妈妈脑海里走马灯似的过往,酸甜苦辣,冷暖自知,整个房间里好像只有她能看得到。
南玉不禁在想,如果一辈子只剩鸡毛蒜皮的事,那哪一件算是小事呢?
沅沅妈妈突然对镜子里的自己说:“记不太清了……可这重要吗?”
镜子里的人突然苦笑,“如果不重要,我又是怎么来的?我是你的怨念啊。”
沅沅妈妈既震惊,又无言以对。
“囡囡,你还记得从前的梦吗?”
沅沅妈妈抱着孩子,再次冷冷地反问:“重要吗?”
镜子里的自己点点头,“如果不重要,我又是怎么来的?我是你的遗憾啊。”
沅沅妈妈的眼泪又一次夺眶而出。
镜子里的她喃喃说道:“囡囡,你小时候喜欢漂亮裙子,有阵子特别希望快点长大,像电视里成熟美丽的设计师一样,脖子里挂个软尺,在缝纫机上做裙子。”
“后来你又迷上小说,还偷偷写了那么多幼稚的故事。”
“上大学时生活费不宽裕,你却迷上了旅行的感觉,省吃俭用攒钱出去玩,和舍友说一定要在年轻时候实现财务自由,然后玩转地球。”
“工作后你这个梦想依旧没变,你不满足第一份就薪水颇丰的工作,还考虑过和好朋友一起开工作室。”
沅沅妈妈怔怔听着,那些她一路走来的熟悉过往,怎么而今听来好像是别人的故事。
南玉心头也涌上淡淡的不是滋味,谁说鲜衣怒马的只能是少年郎,可到现在她连她名字还不知道,只知道她叫沅沅妈妈。
“囡囡,你要不开心到什么时候?”
沅沅妈妈擦掉眼泪,觉得镜子里的人问得都是屁话,忍不住冷笑着说,“你问我,我问谁去。”
镜子里的人笑了笑,“所以我来帮你啊,你的爸爸妈妈死的早,没来得及帮你,你老公的爸爸妈妈只帮自己的孩子,所以你看他可以睡懒觉,可以打游戏,可以加班,可以出差,可以下班和同事聚餐,你没有别人可以依靠,所以我想帮帮你。”
沅沅妈妈冷冷问:“所以你就折腾我的孩子?”
镜子里的她摇摇头,“她也是我的孩子啊,我怎么会折腾她,我只想带她走。”
沅沅妈妈身子猛地一阵,不由自主抱紧了怀里的孩子,“你说什么?你凭什么带走我的孩子?”
镜子里的她不由的苦笑,“你不这样想,我又怎么会这样想啊,我是你的悔不当初啊。”
沅沅妈妈几乎要崩溃了,搂着沅沅只是掉眼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不后悔吗?她好像真的后悔了,她好像每天都在后悔。
她也不知道有多少个抬眸望向镜子的瞬间,看到镜子里面无表情的自己时,脑子里会突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没生孩子该多好啊。
镜子里的她轻叹一声,“沅沅也很喜欢我的,你上班的时候我会陪她说话,看她玩积木,给她讲真话。”
“你看,你都快要把自己的时间榨干了,她却还是觉得想妈妈。小孩这类物种大概全是海绵精吧,你不知她能吸走你多少时间和精力,永远吸不饱似的。”
“可等你有一天习惯了,她也长大了,她会怨你不给她空间,怨你无处不在,恨不得像挣脱牢笼一样挣脱你。”
“不如让我带她走,我的时间无穷无尽,都可以给她,而你也自由了。”
沅沅妈妈想也不想就猛然摇头,“你疯了。”
镜子里的她哈哈大笑,“是你疯了,你不疯,我怎么会疯。”
“你们还有完没完?”
客厅里传来钟灵焰漫不经心的声音。
南玉:“……”
她远远向客厅瞥了一眼,看到钟灵焰正百无聊赖坐在沙上嗑瓜子,生无可恋的侧影有点像被女朋友绑架进商场的直男。
说话间镜子里突然窜起一簇明亮的火焰,顷刻间烧成了熊熊烈火,镜子里女人的身影瞬间扭曲成一道轻薄的雾气,转眼便烟消云散。
只剩一声轻轻的叹息,“只差一点点,你就自由了。”
沅沅妈妈下意识的伸手就要去拉镜子里的自己,差点没抱稳胖乎乎的小宝宝,她连忙收回手,把孩子复又环进了自己怀里。
如果壮士断腕换来自由的话,她的自由要拿什么来换呢?
拿她的女儿吗?
拿后半辈子的牵肠挂肚痛不欲生吗?
那算什么自由。
及时止损或许能用在很多地方,唯独不能用在当妈妈这件事上,因为蚕食她人生的是比她性命还珍贵的宝贝啊,她的付出又有哪些不是心甘情愿?
沅沅妈妈心里怅然一空,她好像还有句话没来得及和镜子里的自己说。
沅沅奶奶长长松了口气,从沅沅妈妈怀里接过孩子,关切地从头检查到脚。
“没事了吧?孩子没事了吧?”
她急切地问南玉。
南玉没理她,转身看向沅沅妈妈,轻声问道:“你还好吧?”
女人有些不好意思地擦掉脸上的眼泪,“我没事,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南玉摇摇头,向她弯起眼睛笑了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沅沅妈妈微微一怔,也略显拘谨地朝南玉笑了笑,“我叫杨桐。”
南玉对她说:“放心吧,孩子以后不会有事了。”
虽然武断了些,但外面的钟灵焰没说话,也没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嗤笑,大概就是默认的意思吧。
杨桐感激地点点头。
一旁的沅沅爸爸突然把杨桐拉到他身边,低头轻声说:“我……不知道你有这么痛苦。”
杨桐忽然觉得万语千言顷刻间好似人间蒸发,她怔然片刻,只能无力地笑了笑。
她关起门来的时候抱怨的少吗?好像也不算少。
不想懂的,大概书读百遍其义也自见不了吧。
一家人惊魂稍定之后,齐齐看向衣柜旁这面古朴的穿衣镜,沅沅奶奶不无惊奇地说道:“这镜子是我母亲年轻时候陪嫁的一个老物件,我看他们小两口出门上班前都喜欢照照镜子整理整理礼服,就给搬到他们房间里了,想不到是个邪门的物件。”
洪道长不顾手上的伤口,也走上前仔细端详,看了一会儿又转过头敬佩地对南玉说:“小姑娘,你可真是深藏不露啊。”
南玉只能轻轻尬笑两声,没好意思接茬。
沅沅奶奶忽然怔住了,喃喃自语道:“这么说的话,我小时候有一回莫名其妙离家出走,会不会也跟这面镜子有关啊……”
大家都好奇地看向她,沅沅奶奶唏嘘地说:“小时候家里穷,我父亲在外面挣钱,三两年不回趟家,后来在外面有人了,就再也没回来过。我母亲就边给人做灵活边拉扯我长大,日子过得……”
她垂下眼睛看孩子,目光有些湿润,“所以女人啊,哪有什么吃不下来的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