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阳光碎散,郊外马场上,一匹白马载着一个姑娘已经大跑好几圈。
马背上的姑娘皮肤白皙,乌发扎成马尾荡在身后,专注平视前方,手稳稳持着缰绳。
“这都跑了有两天了,成天泡在马场,秋漫不是急疯了吧?”
“呵,千辛万苦倒贴的男人要跑了,可不是得疯?”
“换我是蒋珺我也不要啊!一个乡巴佬,穿上高定也成不了凤凰,土里土气的,看看那样子,只要想到她是我们圈子里的我都嫌丢人。”
“可不敢这样说,人家两个可是已经订婚了呢!”
穿着黑白骑马服的姑娘一捂嘴,笑问:“死乞白赖,不惜把自己爸气的住院求来的婚约吗?”
话尾带着戏谑的上扬,话音一落,马场上站着说话的一圈姑娘们不由皆是捂上了嘴,爆发出一阵嬉笑声来。
笑过,一长发披肩的姑娘促狭又道:“不过要我是秋漫她大哥,我倒是恨不得把她早点嫁了,免得留下来霍霍家里,搅得大家都不安生。”
“那可不,当着整个晚会人的面,把许大小姐送的礼物扔了不说,泼人家一身一脸水还带着骂,威风着呢,许大小姐当场就气哭了!我看她大哥这婚事十有八九要给秋漫搅黄。”
秋家老大秋霖和许家大小姐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男才女貌,这两人不管家世相貌还是能力,都是极相配的。
谁也没有想到的是,当事人和和美美,半路却杀出来个秋家小妹,能指着许大小姐的鼻子,当场说“你配不上我大哥”这种诛心的话。
这件事不过发生在几天前,可一点也不新鲜,圈里早就传的沸沸扬扬了。
申城南边住的都是社会名流,他们这个圈子谁不要脸面?就算是有什么不满有什么不对付,像是秋漫这样敢当着一众人打脸的,找遍整个圈子,大概也就这一个了。
“这话说早了吧,许家现在还没个准消息呢。”
“是没消息,可许大小姐自从那场晚会后,也没出过门了,就秋漫这个态度,要是这婚事还能继续下去……”
话未尽,又是一阵笑声哄起,穿着精致,打扮得体的少女们个个捂着嘴,只余眼神交流,个中意思心照不宣。
笑过,穿着黑白骑马服的明媚少女眼含讽刺,悠悠道:“毕竟是没妈教的女孩子,不懂礼也是……”
这话没说完,只觉得劈头盖脸一阵疾风袭来,伴随着惊呼声,一根马鞭刷一下,擦着黑白骑马服少女的脸就飞了过去。
少女受惊,脸色刷的白了一层,定睛一看,不偏不倚,来人正是刚才她们口中提到的秋漫。
“你干什么!”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明媚少女当即厉声呵斥!
秋漫翻身下马,高马尾在脑后甩出一道弧线,动作流畅一气呵成。
她身高腿长,天生爱运动,黑色修身的骑马服包裹下,将秋漫的眉宇间衬出两分英气,不怒而威。
“打你呀,周大小姐看不出来?”
秋漫拍了拍手,学着周可儿般拿腔拿调,有气势的一句话被她说的阴阳怪气。
一群少女面面相觑,不知道自己说的话被秋漫听去了多少,一时都缄默。
倒不是因为她们怕秋漫听见,也不是自认自己没道理,而是秋漫不仅是众所周知的土包子、灾星,也是圈里出了名的小霸王,自打去年秋漫来到申城南边住,周可儿背地里瞧不上秋漫,总是当面刺她几句……
结果哪知道一天,秋漫拽着周可儿头发就真打了她一顿,一战成名。
在场的少女们动嘴可以,动手可不行,见着秋漫也就沉默下来,不愿意和她这个疯子纠缠。
周可儿怒不可遏:“打我?你当这儿是什么地方,这儿……”
秋漫:“药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
“呵~”想到什么,周可儿骤然冷笑起来,“乱说??”
“那天在学校操场边上,可不是我凄凄惨惨,小可怜一样求着蒋珺不要分手,也不是我说自己会听话,抽抽搭搭的哭的万分可怜,一边哭还一边给蒋珺道歉的。这是乱说吗?就算是我没有眼睛,妤儿也看着呢,怎么,这哪一句是乱说了?倒贴还贴出优越感来了??”
赵妤就是那长发少女,性格不像是周可儿般乖张,骤然被cue,心里只道完了完了,秋漫最恨别人说她倒贴蒋珺,蒋珺不爱她诸如此类的话了,平时听都不能听,她跟着过来只是想看秋漫笑话,可不是想和秋漫打一架啊!
果不其然,闻言,秋漫脱了手套就往前走了两步,眉眼下压,那两分英气又带出两分暴怒的凌厉。
赵妤赶紧摸手机,马场的应急电话刚拨出还没响。
秋漫那双长眼在周可儿脸上定过一霎,视线收了回去,转身牵着马,越过她们走了。
嗯??
走了???
赵妤愣愣:“她……她今天转性了?”
周可儿白眼:“说不定是被说到痛处,又要去哪儿哭了吧!”
蒋家少爷蒋珺,风流倜傥不假,拈花惹草在圈子里也是出了名的。
*
秋漫牵着马一路往外走,吵闹声大,马场的人目光纷纷向她投来。
不同于平时恶狠狠的瞪回去,秋漫目光直视前方,任由他们看,身姿笔挺大方。
少女眼眸长而妩媚,眼尾一颗红色泪痣,风情万种的浓颜配上飒沓纯黑骑马服,此刻别有一番气质。
“就她,秋漫,前几天宴会上那……”
“动不动就要打人,也太跋扈了点吧,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秋家小姐一年前才回来,听说秋夫人当年出事好像和秋漫有关系,秋总不喜欢这个女儿……”
“看着长得不错啊,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窃窃私语随着马场的微风也传入秋漫的耳里,暴脾气的小姐此刻也全然当听不到,直直往前走,谁也不理会,谁也不放在她眼里。
如果换了十九岁的秋漫,此刻肯定凶上了。
但她内里其实并不再是那个十九岁的自己。
实不相瞒,重生回来已经有两天了,秋漫还是脑子晕晕的,一面惊喜,一面又……惊叹于当年自己的愚蠢和天真。
秋漫是死后,才知道自己的世界是一本书。
她的未婚夫蒋珺是书中的男主,可惜她并不是女主,只是个女配。
十九岁,一见蒋珺误终身,从此走上各种作死的女配道路,其中包括但不限于——
容忍蒋珺的各种花心,自欺欺人蒋珺是爱自己的,总有一天蒋珺回头会发现自己的好,浪子回头。
心里咽下了蒋珺拈花惹草的行为,面子上偏还不给蒋珺好看,一来二去,消磨掉蒋珺对自己那微薄的感情。
为了绑牢蒋珺,联合蒋母,一厢情愿在秋家不同意的情况下要订婚,把她爸气的病了一场,拗不过她最终还是松了口。
记忆中,她还气走了许家大小姐,让自己的大哥煎熬痛苦,和自己决裂。
给自己找个蛇蝎后妈,怂恿她爸结婚不签婚前财产协议,让家里生意在未来最艰难的时候,被后妈分走大额的资产,导致资金链断裂,公司倒闭,她爸被工作拖垮身体……
秋漫捏额角。
她知道刚回上层社会的自己不适应,知道自己内心自卑,但是没想到……
不止自卑,简直卑微得可怜。
如流言蜚语所说,秋漫以前并不住申城,她是一年前才回来的。
秋漫是秋家的女儿,秋家在申城是有名的豪门,她爸爸秋博简更是商业奇才,自从接手了秋家,在全国富豪榜上也跻身一席。
她头上还有三个哥哥,大哥二哥和三哥,都是妈妈带大的。
如果没有意外,秋漫也该在秋家长大,可是秋漫八岁和妈妈一起回外祖家,出了车祸,她妈妈第一时间护住了她,自己却受了穿透伤,救护车来的时候已经不治而亡,秋漫是眼睁睁看着秋母在眼前走掉的。
抢救过来,受冲击太大,秋漫就记不得以前的事了,秋父和哥哥咨询过医生,一致觉得对于她,忘了更好,也没有对她采取治疗恢复记忆。
秋家没有了女主人,秋父常年累月在公司忙碌,秋漫便被送到了外祖家,由外祖和外祖母抚养长大。
她十六岁的时候外祖母走了,外祖撑了两年也跟着去了,秋漫在这种情况下,又才回了秋家,不过记不得以前的生活,秋漫对于秋家是陌生且充满畏惧的,秋父一年到头也不去外祖家几次,秋漫一直觉得秋父不爱自己,来了申城听信了流言蜚语,误会是自己害死了妈妈,家里人都不喜欢她,更是自闭得厉害。
没有长辈合适的教导,圈子里的同龄人因为她的穿着举止也看不上她,奚落排斥她,说她是土包子、灾星……
秋漫长睫颤抖下覆。
当然,这其中不乏她未来的好后妈,宋筱的挑拨。
偏偏这个女人,还是她挑的。
摇头,秋漫深呼吸长吐口气,把以前那些痛苦破碎的回忆赶走。
一切还没到最坏的时候。
来申城不过一年,已经作下的死自己扛。
以后的蠢,现在的她可不想再犯了!
秋漫拨通蒋珺的手机,打了三次才通,一接起来对面男男女女声音嘈杂,一听就是和朋友一起去玩儿了,一般这种时候蒋珺身边都会带女伴,可从来不是她这个女友。
“喂?”蒋珺的低语响起在耳边,那么熟悉。
“你在哪儿?”
“这是在查行踪?秋秋你什么时候管这么宽了,还是说听到什么,又吃味了?”
“我有正事给你说。”
“现在说呗。”
“要当面说。”秋漫坚持。
*
在摩天轮下静立等待,工作日的游乐场没几个人。
秋漫已经换了一身衣服,一袭红裙裙裾飞扬,脸上有淡淡的妆容,红色的眼妆配上眼尾那颗泪痣,视线所至处,美的凌厉又张扬。
不多时,一群人浩浩汤汤往她的方向走来,秋漫微微抬头,走在最前面打头的,正是自己的男友兼未婚夫蒋珺。
相隔经年,乍一见,男人身上的那股子桀骜不驯的张扬,还是打到了秋漫的心底。
走得近了,秋漫看到了另一个熟人。
在一帮风情万种的美女堆里,苏青星一个人穿着洁白的裙摆,像是个好学生那样格格不入站着,拘谨又带着些无措。
秋漫她是女配,苏青星正是这本书里的女主。
不符合蒋珺挑女友的口味,面孔清纯又有一丝楚楚可怜,刚开始蒋珺只是看不惯她的清高样子戏弄她。一来二去的,不是苦苦等待蒋珺浪子回头的秋漫感动了他,而是抗拒他的苏青星,让蒋珺过目不忘,捧成心头的白月光,刻骨的朱砂痣,为了真爱改了一切恶习。
只一眼,秋漫的视线又收了回来。
“蒋少,你女友又来了,这次你可别让她哭了,听女人哭我头疼。”
“哪次有不闹的,还不懂事,你看我女友就……”
戏谑声夸张,秋漫听到了,没什么反应,她难得的安安静静等着蒋珺走过来。
“你今天这身不错,难得穿对一回。”
蒋珺打量秋漫一眼,笑着赞扬道。
蒋珺高秋漫一个头,一身风衣剪裁合体,衬得他肩宽腿长,脸部线条硬朗,剑眉星目,偏轮廓是尾单凤眼,微微眯起,帅气中带着几分痞,又坏又帅。
蒋珺对着秋漫,罕见一开口就是好话,秋漫脸上却也没有欣喜。
静默一霎,蒋珺:“不是有话对我说吗,还是你就想让我看看这一身打扮?”
男人视线从头到尾扫过,给出赞誉:“比起第一次见面,惊艳。”
语声低沉,温柔且多情,仿佛是发自衷心的赞扬。
秋漫微微失神,想到了他们第一次见面。
她记忆中的,却又和蒋珺口中的,不同。
那个时候初来乍到申城,被带着去参加哪家姑娘的生日宴会,整场宴会没有人和她攀谈,走到哪里,哪里却又都是对着她的低低私语,讨论她的穿着,看不起她过时的老派首饰,好奇秋家的隐私八卦,好奇她妈妈的死因。
秋漫被流言折磨,被目光折辱,已经不知道多少次,躲到无人处没出息的哭了起来。
那个时候,刚好蒋珺路过,给了她一张纸,她的脸藏在阴影里,蒋珺没看清楚。
但是蒋珺的温柔和照拂却落在了少女的心里,开成一朵情花。
他说不要在意那些眼光,如果别人说她,就凶一点嘲讽回去,不要怕,人向来欺软怕硬,她越是这样,越是会被其他人欺负……
她听了,之后果然没人敢当着面说她。
那是记忆中她来了申城后,第一次能感觉到的,来自陌生人的良善。
“蒋珺。”秋漫笑了起来,眼眉灼灼,“我放过你,我们分手吧。”
“哦?”乍一听,男人挑眉,“舍得我了?”
“舍得。”
蒋珺嘴角上翘,目含悲悯:“那秋秋你怎么哭了?”
秋漫愣了愣,顺着蒋珺的视线伸手拂了一把脸颊,指尖有微微的湿意。
是哭了。
秋漫抹掉泪:“喜极而泣。”
秋漫可以为一个人卑微到尘埃里,但没有人会爱尘埃里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