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再探手摸了一下萧瑭的额头,觉得够烫一壶酒了。
逸墨听到动静,他本来躺在仓库里胡乱拼在一起的几张桌子上,只睡眼惺忪的抬眼看了一下,觉得萧瑭事态不对,马上就跳了过来:“别让他这么咬着牙,当心把舌头咬断了!”
凛闻天和逸墨也是在两军阵前滚打摸爬过的,照顾伤员和病号是最低级别军医的水平,逸墨手脚麻利,摸块干净布用院子里冰凉的井水浸透了,直接敷在他额头上,萧瑭还是抱着头喊痛。
凛闻天也顾不上酒醉了,他看萧瑭身上温度太高:“去拿昨晚喝剩下的酒来,把他上衣脱下来,全身搓一下,得去找大夫,要不人不疼死,也得烧坏了。”
“嗯,快点,把酒倒我手上,”逸墨三两下,就把萧瑭身上的半旧衣裳扒下来了,刚把双手伸给了凛闻天,之后愣住了。
“动作快点,…”凛闻天偏头一看,也愣了。
萧瑭精瘦,一身排骨,前胸后背上全是伤,尤其前胸伤多,新伤鲜血淋漓,旧伤已然结痂落疤。
逸墨上下看了几眼,不忍目睹,轻声道:“将军,这也…没法搓啊。”
旧伤凛闻天和逸墨之前看到过,铁刷子、鞭伤和刀戳伤的全有,后来到了刑部天牢,可怜他年纪小,加上三个主审凛闻天和薛成蹊占了两个,没怎么给他用刑。
“可真是打我的脸。”凛闻天冷笑:“昨天人才接出来,只在宅子里放了一下午没见着,就被打成了这样。”
逸墨还是找没伤着后背和胳膊腿一点地方,给他搓酒降温:“将军,我马上去找大夫,你给他敷额头搓后背别停,再这么烫人一会就烧傻了。”
“逸墨哥,”感觉两个人正折腾他,萧瑭从噩梦又回到了现实中,他本来眼睛就大,这么一烧琥珀色的眼睛里灌满了血丝,看着好似要滴血:“…如果方便,劳烦您…抓十四味药…”
逸墨看他目光涣散:“你自己知道吃什么药?太好了,快说。”
萧瑭气喘吁吁,每说一个字太阳穴便跳一下,凛闻天看他手指甲已经陷到肉里去了:“冬虫夏草、虎骨、海中马、夜交藤…”[1]
逸墨在手心里写着字,一味比一味贵,把十几味名贵药材全记下来,之后…看向凛闻天。
他们为了买这个宅子,钱全花了,身上散碎银子根本不够抓三副药的。
萧瑭头痛到呕吐,冷汗淋漓,狂吐间隙瘦可见骨的爪子摸向自己颈间,挣扎想把自己那块龙狼戏珠的玉佩取下来。
逸墨挠头,一文钱难倒了英雄汉:“一定是这一副?有能换的吗?”
“病成这样,还是得用好药,”凛闻天眼珠在萧瑭伤口上一晃,觉得不能马虎:“他年纪小,别落下什么病症。”
逸墨看一眼玉佩:“可也不能真当萧瑭的东西,好歹是个…”念想。
凛闻天闪念间做了打算,大手一挥:“记柱国公府账上,就说我爹那个老东西要用。”
“这么多高级的药材只有积善堂有,积善堂是薛家的产业,赊账全要记,严得很,”逸墨:“老爷用这么贵的药做什么?”
“不是有虎骨吗?就说我爹新纳了妾,一枝梨花压不住海棠,力有不逮,要补补!”凛闻天直觉萧瑭用这么贵的药没那么简单,冷哼道:“去了别只开十四味,太惹眼,再给那老东西开点麝香、鹿茸壮壮声势,退烧治外伤的也胡乱开一些,官中的银子,不花白不花。”
萧瑭头疼到混沌,硬撑着说完了药方,眼睛一闭又晕了过去。
他梦外疼痛难忍,梦中亦如此。
萧瑭性格平和,极少大喜大悲,大哭大闹,可他并非打小如此。
小时候他也和其他小男孩一样,上蹿下跳,皮的像个猴,猫嫌狗不待见,调皮被收拾了之后也要大哭。
后来他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之处,那便是大悲大闹之后,便会头疼,是那种用钉子往脑袋里钉的疼,钻心刻骨,撞墙也止不住。
此时他娘茜赤丹便会把他藏在卧室里,之后给他吃一种小药丸,苦的吓人,并且告诉他:“萧瑭,你最好不要情绪大起大落,否则情绪牵引,便会引起你的头疼,而且随着头疼次数增多,复发后一次比一次疼,随着你越大,他引起的后果就越严重。”
幼小的萧瑭不懂,他刚才头疼到呕吐:“娘亲,为什么只有萧瑭头疼,别人不疼?”
茜赤丹整理他滚乱了的发丝衣领,擦去他眼角的泪痕,她早就给萧瑭下了药,缓缓的答非所问:“娘亲心中苦闷矛盾,即血脉相连的喜欢你,又恨你。”
“为什么要恨我呢?”萧瑭不懂,还是在哭。
“娘亲也不想,可你是我一生耻辱的印记。”茜赤丹瞬间没了血色,眯着眼睛,一看就是极为厌恶。
“娘亲,你给我吃的是什么呢?”
“只是暂时抑制头疼的药。”
“娘亲,我怎么会是你人生的耻辱呢?”
“萧瑭害怕,为什么?为什么?”五六岁的萧瑭哭了起来,伸手去抓自己娘的裙踞,可是却怎么也够不着,觉得身心像飘在捕鱼儿海中的孤舟:“我不要头疼,娘亲,娘亲,我不要吃药。”
“疼成这样还不吃药!”有人扶着他的肩膀,接着一只修长冷硬的爪子捏住他的下颚,腥苦的药被灌下来了:“小小年纪为什么会头疼到如此厉害?”
萧瑭眼前天旋地转,药味极苦,可不知道为何,靠着的灼灼热度胸膛给了梦中他一点抓手,他觉得委屈极了:“娘,你在哪?为什么…”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
“一屋子大男人,我们就别互相认娘了,”他似乎疼的要灵魂出窍,一个清朗的声音让他从浮浮沉沉中有些回到现实中,他忍不住的往上靠:“哟,还钻我怀里来了?喝了药,就睡觉,醒了病就去了。”
萧瑭贴凛闻天怀里真睡了。
凛闻天端着药碗,不可置信的低头看萧瑭,扁嘴道:“你别赖上我了吧?”
萧瑭动也没动,皱眉似乎还在噩梦中。
凛闻天想把他放躺下,可看他可怜样,终于认命叹息:“看你生病的份上,我就给你当半个时辰大枕头。”
凛闻天和逸墨吃饱了晚饭,又喂了玄衣腾霜和武士,逸墨下午出去又买了被褥灯烛等物一匹马驮回来,吩咐了以前的家仆一通,让把少爷的书和屋里东西送来,总算是住下了。
萧瑭醒了,在崭新的粉红色床帐里揉着太阳穴,烛台照得房间里亮如白昼,看仓房里被收拾到焕然一新,搁物架高低错落,还插了一枝樱花。
他疼得太狠了,想抬抬手,发现胳膊也被缠成了白布棍,动不得。
眼前粉雾一闪,萧瑭懵擦擦:“粉色的床帐?”
凛闻天正好抱着一大摞书进来,刚看到的时候也郁闷:“逸墨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店家拿错颜色了,凑合用罢。”
他马上嘻嘻一笑:“其实看惯了也挺好看的。”
萧瑭一动,全身疼,声音很虚:“还以为你有一颗闺中少女心呢。”
凛闻天直接搬个小杌子坐在了床头上:“你到底怎么回事?”
萧瑭嘴唇咬破了,一排小牙印:“受伤发炎的高烧吧?”
“你当我这个玩意儿是摆设?”凛闻天指着自己引来满大街红袖招的俊朗脑袋:“身上伤口疼,你却抱着脑袋呼痛?上坟烧草纸,你忽悠鬼呢?”
萧瑭一嘟嘴,耍赖道:“昨天晚上你又要掐死我,把我吓到了。”
“呦,小瑭瑭,”凛闻天觉得萧瑭欠扁:“耍心眼不要命下死手的时候,没看你这么胆小啊。”
萧瑭撒娇耍赖是天生的,像没骨头的小猫似的顺着杆往上爬:“除了身上的新伤,剩下全是你的事。”
“撒娇和撒谎一样,全需要再修炼。”凛闻天可不是好糊弄的,不可能被萧瑭牵着鼻子走:“你自己能给自己开药,已经久病成医了,说明你头疼是一直的毛病;在昏迷中喊娘亲,你娘知道你的病怎么治?”
萧瑭知道凛闻天眼睛亮,一般事瞒不过他,闭上眼睛,点点头。
凛闻天看他不愿意说话了,站起身来把书去往搁物架上摆,意有所指:“希望你早点找到你那个漠海国的茜赤丹侧妃娘亲,把你的毛病治治。”
治?
萧瑭鼻酸,拉起新被子盖住头,不说话。
应该是最近几个月他遭受的变故太大了,昨天头上悬着的利刃猛然撤掉,重获自由和宝马,身心俱疲的被绷了几个月突然放松下来,本就属于大悲之后的大喜;大喜之后被打了一顿受惊吓,再又喝了酒,才头疾复发。
他从小到大,一直修身养性,尽量心态保持平和,不悲、不怒、不急、不燥,不强求。
可有一句话一直想问茜赤丹侧妃:为什么要让你的儿子头痛,为什么要如此对我?
他很想找到母亲,很想问一句为什么。
至于血脉里的一丝亲情,也许是奢求吧,他纵使不想承认,可一向对他忽冷忽热的茜赤丹抛下他上马奔腾跑了的那一天,他寒心之余,便知道母亲早就已经割舍他了。
母亲知道留下他,他只有死路一条,可是在有余力带他走的情况下,连头也没有回。
可他不敢对凛闻天说这些。
凛闻天觉得他是漠海国公主唯一的儿子,哪有娘能舍了孩子的?也许有一天,他对制衡漠海国有用。
凛闻□□事皆有目的,为人外热内冷,身边是容不下没用的人的。
可惜他早就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