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这日清早,玉昭刚刚才出门,君暮其实就已经起身了。
不过他暂时并不想让玉昭知道他的秘密。有时候知道得越少,才活得越安全,活得越开心。
其实他的身子骨已经好了大半,并不至于像以往那般虚弱了。虽然仍然是每个月要至少用一次药,但那也仅仅只是清除余毒的收尾工作罢了。
只要余毒全部清除,他就再不用穿着女装,也再不用掩藏着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虽然商韶懿为他留下的武功秘籍里他可能有一大半都练不了,但他至少还活着。
在经历过穿胸一刀和剧毒缠身之后,他并没有死去。
他还活着。
这是他最幸运的地方了。
但这毒,却着实霸道的紧。十多年了,他仍然经常被这种毒折磨得痛不欲生。
原本毒素虽然也已经在被他称之为“姑姑”的商韶懿的调理下清除了七七八八,然而上个月刚到将军府的时候因着到了毒素清除的关键时刻,而他又强撑着自己去为玉昭撑场面,虽然玉昭没看出来,他当时似乎也没有太大感觉,然而回到院子门口他就险些撑不住晕倒——
他就那么把自己折腾得差点起不来床。
然而这对君暮来说却并不算什么。
在他心里,除了他本身必须要做的事情之外,没有什么比玉昭更重要。
更何况,玉昭父母的死,应该也与那件事有关。
宰父荣,大梁开国皇帝,当今圣上,让长安城恢复太平的功臣。
也是君暮杀父弑母的仇人。
“主子,一位从法门寺来的……明海禅师,正在院外求见。”观雪来报。
听荷、观雪和冬青几个,虽然明面上都是赤霄将军陶幼容买回来伺候玉昭和君暮的,但实际上,这几人都是当初玉昭的父母从扶风之变中救下的旧臣遗孤,他们心甘情愿充作奴婢服侍和保护他们,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护着他们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然而,玉郅和陶幼容却仍然在扶风之变过去多年以后死去了。
扶风之变当年就是宰父荣发起的。
当年,年仅五岁的小皇帝司瑗被身为亲祖母的太皇太后陆氏以“女不得继帝位”之名废去帝位,随后太皇太后陆氏携同侄女皇太后陆氏一同临朝称制——
再然后,宰父荣以“清君侧”之名发动扶风之变,废去两宫太后封号,屠杀前朝群臣和宗室。后来,人杀得差不多了,宰父荣便以女帝司瑗已死之名,逼迫大臣们拥立他为新帝,继而建立了新的王朝,也就是现今的大梁朝。
然而另一边,他却也暗中派出人去追杀司瑗——
可这么多年过去了,司瑗虽然“失踪”,他君暮却还活着。
虽然玉郅和陶幼容疑似被宰父荣派人暗中害死,而商韶懿也已经自刎,但他君暮却并不是庸碌无为之人。
不管是为了商先生,还是为了玉昭的父母,甚至是为了保住他的昭儿,他都一定要找宰父荣报仇。
将近十年过去,宰父荣都没有放过当年暗中救了君暮的玉郅夫妇,甚至只给了“毅勇”这种谥号——这分明就是暗中指认了玉郅“不忠”。
那样的话,未来宰父荣又怎么可能放过玉昭呢?
君暮一起身便拿了书来看,但看没看进去又是另一回事。眼下听到了观雪的通报,君暮才从书中抬起了头。
明海禅师?这名字倒是陌生的很。君暮十分确信,自己没有听过这个人。
但是,法门寺便是位于扶风。观雪听荷等人,都是从扶风之变中被救出来的。当年正是因为早先在法门寺出家的代宗司叡的姐姐云和长公主的暗中帮助,他们救人才能救得那么顺利。
那么这位禅师,是不是也是当年扶风之变的幸存者呢?
“请禅师稍后,我稍后就过去。”君暮这样说道。
按理来说,“君暮”只是已经“殉国”的毅勇将军玉郅和赤霄将军陶幼容的“养女”罢了,连亲女都不是,根本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到底是什么人,会专门过来要见他呢?
君暮觉得有趣,便叫观雪过去传话,自己则稍后再去见他。
然而,当他从院子里走出去的时候,却发现——
那位在院门外等候着的,却是一个他只有过数面之缘、但却印象极其深刻的人。
“嵇先生!”君暮甚至可以说是激动地走了出去,脚步也快了很多。
那位明海禅师听到了他的声音,转过头来。原本平静无波的眼瞳突然睁大,眼看着就要直接冲他跪下。
却被君暮握住了双臂。
“臣,见过……主子。”被君暮称之为“嵇先生”的明海禅师开口,有些艰涩地说道。
“先生快快免礼,”君暮压低声音,以免被有心人听到了什么,“不必称臣,也不必行跪拜大礼。”
“那怎么成?”明海禅师摇头皱眉,“君臣之礼不可废。”
君暮无奈,但还是说道:“但我此刻只是玉将军收养的‘孤女’,实在是没有资格受先生的礼。”
“可是您毕竟——”
明海禅师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在看到了少年那沉静的脸时放松了下来。
少年虽然身着女装,但那股特殊的气质,却依然可以让他认出,这正是当年那个性格安静好学勤勉的少年。
“听闻主子来了寺院,我便立刻来见过主子了,”明海禅师笑了笑,但那笑意并不大明显,“长公主也担心着主子,要我来见见主子,好向长公主报个平安。”
听到对方提到了“长公主”,君暮才终于放下了疑虑,决定信任面前的人。
他回长安城的信息,是暗中安排了冬青在回长安的路上送去法门寺的。冬青绝对会把他要传的信传给长公主,而面前的人既然提到了长公主,那么就证明,在长公主面前,他是绝对值得信任的。
虽然他知道面前之人的身份,但岁月变换,沧海桑田,他也不确定时隔多年之后这人到底还值不值得他去信任。
毕竟事关重大。这后面关联着的,可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命。
这人也是前朝遗老,虽然已经多年未见,但他却有个极其特殊的身份,所以君暮才能立刻认出他来。
他就是当年的帝师,教导小皇帝司瑗读书的嵇桓。
而他的夫人,正是后来成了玉昭的先生的、被君暮称之为“姑姑”的商韶懿。
夫妻两人都是当世名士,不仅都是惊才绝艳之人,还琴瑟和鸣,鹣鲽情深。夫妻俩听闻周代宗司叡贤名在外,但因为新帝继位,手中无人可用,正处于求贤若渴的时刻,便请与他们素有交情的云和长公主帮忙引荐。果不其然,司叡与嵇桓商韶懿夫妻二人一见如故,第一日见面便几乎彻夜长谈,但却因为司叡身体病弱而作罢。
因为本朝一直都没有女子入朝为官的先例,所以商韶懿只能暂且留在公主府。然而嵇桓却被司叡以上宾之礼迎回皇宫,拜为太子太傅。
当司瑗登基之后,嵇桓便成了帝师。他只有一个学生,就是彼时尚且年幼的皇帝。
嵇桓站在那里,看着面前挺拔的少年,虽然心中酸涩难耐,但也有一股他自己也说不出来的欣慰。
然而君暮接下来的动作,却让这个胡须都变白了的老臣吓了一跳。
因为穿越女装的少年竟然冲着他的方向,深深一揖。
“陛——主子,您这是做甚,快别这样,”嵇桓——明海禅师急忙伸手扶起了君暮,“您这是折煞了臣啊!”
“抱歉,嵇先生,”少年的声音很低,低得让人一听就能感受到他的悲痛,“抱歉……我没能保住姑姑。”
听到少年提到了商韶懿,嵇桓又是一愣。
心下是不可避免的悲痛。
看着一向自信满满运筹帷幄的嵇桓眼角涌出的一滴清泪,君暮平常再是沉稳,也不由得有些慌乱了。
毕竟他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罢了。
“先生,您别——”他急忙拿出自己的帕子,想要递给嵇桓擦眼泪,却被对方挡住了自己的动作。
“……我无事,”嵇桓躲开了君暮的动作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急忙请罪,“请主子赎罪,臣失仪——”
“……”君暮的情绪也不太好,只挥了挥手,“无妨。”
然而嵇桓和商韶懿毕竟是多年夫妻,纵使天各一方,而嵇桓自己也为了保护云和长公主而出家为僧,但两人也依然情深义重。如今突然听闻商韶懿的死讯,嵇桓也没有忍住,老泪纵横了起来。
“她……”嵇桓最终还是问道,“能否请主子告知,内子是因何而死的?”
纵使他已经出家,在他的心里,商韶懿依旧是他唯一的妻子。
“……姑姑是怕拖累我们。”君暮说。
当年司叡与嵇桓商韶懿相交甚密并不是秘密,而长安城中认得嵇桓商韶懿夫妻的更不是少数。因为无法让商韶懿入朝为官,司叡深感抱歉,最后竟然张罗着要和商韶懿结为异姓姐弟。以至于小皇帝虽然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姑姑云和长公主,但君暮却仍然把商韶懿叫做“姑姑”。
一月之前,玉郅和陶幼容夫妇二人在边关陷入苦战,虽然朝廷也派了五万大军前往支援,但终究是无力回天。
而商韶懿却好像预料到了什么。
前脚教导完玉昭怎么接待玉家派来接玉昭和君暮回长安城的人马,商韶懿后脚就把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
彼时,玉昭伤心过度,哭得昏天黑地,君暮无法只能强撑着病体为商韶懿操办丧事。并安抚玉昭,要她打起精神来接待长安玉家的来人,而不是只知道哭。
君暮知道商韶懿为什么要自尽。
他不能让他的姑姑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