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会认。”
唐二老爷恐她不安,忙不迭为闻瑞川辩解:“你父你母至今独你一女,自五载前丢了你,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你父一夜白头,壮年好似老朽,你母卧床不起,夜间抱你旧衣方得入眠,你实不必担忧他们会排斥你。”
他长叹一声:“他们只恨自己无能,方使你在外漂泊五载。”
闻英微微动容,脑海中许多零碎画面飞快闪过,有儒雅翩翩的郎君,气度不凡,高冠锦衣,面露慈爱;有灯下绣衣的温婉女子,回眸一笑间秀美无双。
她本生于高门大院,着锦衣,卧玉榻,食珍馐美馔,然一时遇劫,明珠染尘。
如今已到回归之时。
宽大温热的手掌握住她的柔荑,胡千城关切的声音传来:“英儿,你怎么了?”
闻英漂浮不定的神魂瞬间归位,摇了摇头:“无事,只是想起了一些画面。”
最激动的是唐二老爷:“闻姐儿想起以往记忆了?”
“只是一些画面,不连贯,”即便如此,她看唐二老爷的目光也添了几分亲近,她没有见过唐二老爷,却知道自己父亲有一至交好友,每年她生辰之时都会送来珍稀礼物,平时里也时不时有京城新奇玩意送来。
“书姑娘,”唐二老爷紧张问道:“英姐儿的记忆是怎么回事?对身体可有危害?”
书月早已探查过,闻英刚被拐走后很是吃了一番苦头,她生得美貌,但又性子刚烈,拐子不好打她,便给她灌了药,让她一直昏沉着,闻英本是官家千金,性子再烈身体也受不住,昏昏沉沉间发烧又退烧,反复数次,拐子险些把她贱价卖了。
等闻英终于好了些许后,往日的记忆像是隔了一层雾,朦朦胧胧,记不真切,她也没心思去细想,只知道自己如今落在了拐子手里,再不跑恐会被他们卖入腌臜地方。
闻英很有几分聪慧,先示弱使拐子放松了警惕,后来筹谋数日,一把火点了拐子们的行囊,趁他们救火间带着其余被拐的孩童逃走,拐子大怒,追逃间与众人失散,等再醒来,闻英已经在王家村了。
才出虎口,又入狼窝。
捡到她的王木头凶神恶煞地通知她,以后她就是他们的女儿了,要老实干活,不准偷懒。
后来闻英才知道,明为女儿,实则是童养媳,王木头家穷困潦倒,给儿子娶不起媳妇,捡到她是意外之喜,见她生得貌美,又独身一人,这才起了贪念。
王木头家看她看得很紧,寸步不离,唯恐她逃走,闻英连吃饱喝足都不能,更没有银钱去看大夫,记忆的问题便一直拖到现在。
“无甚危害,”但肯定不好受就是了,记忆如隔云端,雾里看花,不清晰,却知道就在那里,十分考验人的心性。
唐二老爷松了口气,又问道:“英姐儿如今想起了多少?”他态度小心翼翼,虽极想把她带回郡守府,却不肯无视她的意见。
闻英沉默片刻:“很零散,想起了父亲母亲的模样。”
唐二老爷又一次红了眼睛,闻英头皮发麻,难以招架。
好在这时门外似乎来了客人,胡千城将人请了进来。
来人是个相貌风流俊秀的青年,眉间还存着几分戾气,也有大仇得报的欢喜,朝胡千城深深拜下:“多谢胡公子为小妖报了大仇。”
来人正是蔡丰,他按照胡千城的吩咐在前方的宴席上制造混乱,妖王熊山也是他奉命前去联络的,说服他赶来明霞谷。
胡千城忙将他扶起,问道:“明霞妖王现在如何了?”
妖王们能修行到这一步都很不容易,极少会涉及到生死之争,熊山和明霞两位妖王实力相当,本不会轻易发生争斗,但谁让明霞妖王得罪了胡千城这只狐狸。
蔡丰敬畏地看了一眼胡千城,感慨又恭敬地低头回禀:“明霞妖王被熊山妖王打回原形,带回了熊山。”
“没有死?”胡千城皱眉。
“是,”蔡丰道:“熊山妖王扬言,他要让明霞妖王做他的侍女,为他端茶倒水。”
胡千城眉头并没有松开。
他是狐,又是妖,睚眦必报,不择手段,他借助明霞妖王对他的垂涎和轻视提前在明霞妖王身上下了手段,将她的实力削弱了两分,保证熊山妖王能够胜出。
但明霞妖王还是没有死,没有死,便代表着隐患。
哪怕蔡丰道:“熊山妖王不会让明霞有翻身的机会的。”
否则她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他。
胡千城仍旧摇头,他若是一个人也就罢了,总归妖精的世界就是这样,弱肉强食,你死我亡,但他还有闻英,闻英是一个凡人,他不能冒险。
他是当着众人的面见的蔡丰,其余人没说话,蔡丰不敢多问,但他们却一直在留意二妖的对话。
等蔡丰离去后,唐二老爷看着胡千城道:“人妖有别。”
何况是这样一只妖,他的侄女柔弱善良,如何能与胡千城这样奸滑的妖在一起。
胡千城当着他的面握住闻英的手不放,一双含情桃花眼温柔注视着闻英:“凡人一生最多百余年,我可为英儿当百年凡人。”
唐二老爷平时不聪明,这个时候倒聪明起来了,道:“应当没这么简单。”
若是如此,世间广传的人妖相恋的结局不会那么凄凉。
胡千城没有否认:“我会保护英儿。”
双方都拿对方无可奈何,琼娘这位狐族长辈没有发表意见,唐二老爷又毕竟不是闻英至亲,与闻英感情不如何深厚,他没有太多话语权。
……
是夜,书月披衣而起,顺手按住了暴躁的小乌,翻身上了屋顶。
黑羽鹦鹉双目猩红,瞪着那只大半夜不睡觉跑到房顶上喝酒的狐狸。
琼娘拎着酒壶招呼二人:“阁主,乌大人,你们来了。”
她将酒壶抛过去,“这是蓬莱阁搜寻到的百年陈酿,阁主喝喝看?”
书月并不爱酒,但今夜琼娘明显心情不佳,她便给琼娘面子,接了过来,翻手取了一只玉杯,碧绿的酒杯宛如天成,不带雕琢痕迹,陈酿在玉杯中起伏,光看着就仿佛要醉了。
小乌嗅了嗅,嫌弃地展翅飞走,落在不远处高大的树枝上歇息去了。
琼娘好奇目送它离开:“阁主,敢问乌大人是什么妖啊?琼娘一直猜不出它的原形。”
原形并不算是妖的秘密,但既然看不出来,那还是别问的好,一根树枝被掷了过来,正中琼娘的脑袋。
她哎吆一声,敢怒不敢言:“罢了罢了,我不问了就是。”
书月轻笑,将玉杯一举,仰头饮尽,似有各种花香在唇齿间徘徊,甜而不腻,又不失酒的烈性,实非凡品。
“好酒。”
琼娘又为她满上一杯,仰着头得意道:“那是,我为此可是寻觅许久。”
她平生没什么爱好,以前喜欢美人,可自从遇到了某个冤家之后,再美的美人在她眼里都失了韵味,如今也就唯有酒可得她几分青睐。
但难说她是不是借酒消愁。
月上中天之时,那一坛酒已经见底,琼娘毫无醉意,忽然扔了酒杯,对旁边一直陪伴着她的书月道:“阁主陪了琼娘半夜,无以为报,不如让琼娘为阁主一舞吧。”
狐族之舞,尤其是一只千年狐妖的舞,可不多见,书月颔首:“我之荣幸。”
琼娘迎着月光,勾唇浅笑,倾国倾城,眼中却带着些伤感:“是琼娘的荣幸才对。”
她一挥衣袖,玉足点地,在如水月华中旋转飞舞。
世人常以狐狸精形容水性杨花的女子,这是对狐族的误解,通常而言,狐族内部可简单粗暴的将狐狸们分做两派,一派风流多情,游走于情人之中,玩弄世人情感;一派痴情专一,为那人生,为那人死。
胡千城属于后者,琼娘曾经属于前者,但在遇到了那人之后,从此成了后者,数百年心意未改。
可世间唯有情字难料,不是所有的付出都能得到同等的回报,琼娘为一人收敛起了所有的肆意,一颗火热的心从此系在他身上。
可那人却与她不同,他是人,有父有母,有锦绣前程,有远大志向。
琼娘为他向前走了九十九步,他却在向前走了半步之后便退却了,止步不前。
琼娘杀了他,却又控制不住去寻他的转世,一眼万年,心心念念。
又爱上了他。
至今,已是琼娘第三次遇到了他。
月色下,狐妖起舞,舞的是痴情,舞的是失望,舞的是求而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