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同穴?”金昭昭抬起朦胧泪眼,略带迷茫地望着他:“夫君的意思是……”
她目光逐渐清明,从方才崩溃的情绪中缓过来,惊得一把握住萧阳的手:“不可!夫君,你怎可有此念头?!”
萧阳紧紧抱住她,语气痛苦:“昭昭,若要与你分开,纵使还活着,我也生不如死。”
金昭昭慌忙捂住他的嘴,不准他再说下去:“夫君是萧家子,将来还要撑起萧家,不可以如此说!”
她因他这念头反而下定决心与他分开,泪如雨下:“夫君有光明前程,福寿公主身份高贵,与夫君相配,昭昭、昭昭命如草芥,当不得夫君性命相随……”
她一点点挣开萧阳的怀抱,似是诀别。
萧阳有一瞬间心软,滚烫的泪水砸落在他的手背上,萧阳险些被烫伤:“昭昭……”
“夫君……”
金昭昭想扑入他的怀抱,但此刻已不能了,她怕自己会后悔:“夫君,再会了。”
“昭昭!”
萧阳拉住她的手臂:“你不要走。”
可金昭昭已有了决断,对他微微一笑,眼中含泪,挣开了他的手。
萧阳却和她一样果决,今日放她离开,他日攀附权贵休弃原配的名声就会死死压在他头顶,再也摘不掉。
他从身后抱住她,痛苦却又决绝:“昭昭,萧阳别无所求,只愿与你同生共死,做一对死后鸳鸯。”
金昭昭心一疼,这份情深,她如何能不感动,只是颤声问:“萧家呢?夫君,萧家只你一子,你让公婆白发送黑发,此为大不孝。”
“他们……”萧阳似经历过极为残酷艰难的选择,最后下定决心:“父亲在外尚有一子,可撑起萧家,母亲……是我对不起母亲,地府之中,我为母亲祈福,来世再报答她。”
他在金昭昭耳畔道:“昭昭,今生我只望能不负你。”
金昭昭听到自己含泪感动的声音:“好。”
她虽应了,却还担心福寿公主事后是否会报复,萧阳知她担忧,执着她的手为她讲解道:“父亲不会出大事的,顶多被贬职,无性命之忧。”
至于原因,他归为朝堂之事,一时半会说不清,便不多讲了,又道金家:“我会派遣我的心腹为金家安排后路,送他们离开,不让福寿公主寻到。”
虽要背井离乡,但总好过性命威胁。
金昭昭放了心,再无牵挂,晚间,与萧阳分别给家中写了一篇诀别书,换上成婚那日的红衣,最后二人同时饮下毒酒。
金昭昭依偎在萧阳身边,带着笑意道:“愿与夫君来世还为夫君。”
萧阳低低应了一声:“若有来世,当牛做马,偿你深情。”
金昭昭并未听清他后面的话,她的意识已不大清楚,沉沉睡去。
两人饮的毒酒名字很美,唤做睡美人,饮下之后会昏睡,在梦中离去,没有太多痛苦。
萧阳抱着睡着的金昭昭坐了一夜,第二日清晨,初阳洒入房间,萧阳为金昭昭换下红嫁衣,穿上二人初见之时的红色长裙。
与他而言,从金昭昭嫁给他的那一刻起,曾经两情相悦的感情就不再纯粹,掺杂了太多世俗的纷杂质,相比起婚后眉间染愁的萧金氏,萧阳希望她永远是闺中无忧无虑的金昭昭。
三百年后的金昭昭取代了三百年前傻傻赴死的金昭昭,她跟在萧阳身后,看他的一举一动。
在他的算计下,萧金氏的死不是因为与夫君殉情,而是被福寿公主所逼迫,萧阳在萧金氏的葬礼上骨瘦形销,几度险些昏过去,旁人与他说话,萧阳频频出神,似还未接受妻子的死。
萧郎情深之名又一次传遍京城。
福寿公主真当自己逼死了金昭昭,她倒不害怕或者愧疚,只是有些心虚,她早已经答应过萧阳,绝不会伤害金昭昭的,谁知她还是死了。
心虚之下,福寿公主跑去找父皇,请父皇将萧父放出来。
她都不愧疚,皇帝更不愧疚,一边允了她的请求,一边笑呵呵慈爱问了一句:“可要父皇为你赐婚?”
“还是不了,”福寿公主拧眉:“别把萧郎逼那么急。”
皇帝有些不赞同:“怎么能是逼他?当朕的女婿,他还不乐意不成?”
福寿公主担心他对萧阳印象不好,忙拉着他的手臂撒娇:“当然不是,只是父皇也要为女儿的名声着想,那个女人刚死您就赐婚,岂不是坐实了女儿逼死她的消息?”
“什么逼死?”皇帝沉下脸:“分明是她没福气。”
“是是是,”福寿公主也这么认为:“何况现在多好的机会啊,萧郎刚经丧妻之痛,女儿前去安慰,定能走到他心里去,日后女儿夫妻二人,会比萧郎和那个女人还要恩爱。”
皇帝理所当然道:“那是自然,朕的女儿,那小子要是不知道珍惜,才是瞎了眼。”
“还有啊,”福寿公主撒娇道:“父皇可要找好理由,别让萧侍郎知道您是故意的,女儿可不想萧郎日后跟女儿闹别扭。”
“放心,”皇帝保证:“不会有人知道的。”
福寿公主笑了起来。
三百年后的金昭昭走在幻境中,看着这一幕,她都想起来了,这是她死后很久才知道的事情,原来当初萧父入狱只是一场算计,起因是福寿公主不想担上逼迫臣子的骂名。
福寿公主重名,她是大成最尊贵的帝女,不愿意染上任何污点,所以萧父入了狱,萧家为救萧父而四处奔波,她这时稍稍表露出对萧阳的青睐,萧家就会让金昭昭下堂,迎她进门。
她唯一没有料到的就是萧阳并非表面那般温雅,福寿公主不愿担骂名,难道萧阳就愿意担了吗?攀附权贵,放弃原配,足以使他一辈子都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萧阳如何甘心。
所以他表现地对金昭昭情深义重,一意顶着巨大压力,连让金昭昭得知此事都不肯。
他并非鲁莽,一来他待金昭昭是真的有情意,当初一见钟情不是假的,一年恩爱也不是假的,只是和他自己相比,这份情意便有些轻了。
二来,他知道福寿公主喜欢他什么,喜欢他待金昭昭的好,渴望替代金昭昭,成为他的妻子,他越深情,福寿公主越欢喜,只要她还喜欢他一天,萧家就出不了事。
所以他很放心继续他的表演。
从福寿公主对他的情意被知道的那刻起,福寿公主就被他牵着鼻子走。
他的心机,何其深沉。
回忆起一切的金昭昭站在初见时的那颗树下,望着远远而来的萧阳。
清瘦许多的贵公子更添了几分魅力,他的深情让京城许多女子叹息,同时在心中庆幸,庆幸金昭昭福薄,不会玷污了这位浊世佳公子,金昭昭一个商家女,与萧郎实在不相配。
金昭昭时常想,萧阳待她到底有几分真情,这一场婚事是他算计,为了成就名声,还是真心,可若是有真心,他又是如何看着她喝下毒酒。的
也许答案只有他自己知晓了吧。
见到树下那一袭近来时常入梦的红衣,萧阳怔在原地:“昭昭……”
金昭昭望着他,扬起一抹浅薄的笑:“三百年未见,转世数回,汝之本性,丝毫未改。”
她已回忆起一切,原来一直是她自己在骗自己,她早已见过萧阳的亡魂,知道了当初不过是场骗局,但她无法接受,跌跌撞撞离开,入了彼岸花海,迷失了自己,将自己当成苦等心上人不至的女子,一心骗自己萧阳出了意外,也许被人救起,所以未与她同至地府。
她一日日欺骗自己,终于将自己蒙蔽,最后忘却了真相。
然而事实上,三百年间,萧阳都转世了几回,只有她还等在彼岸花海,等那个不可能前来的亡魂到来。
直到等到书月。
蓬莱阁,非有缘不至,万物皆有。
金昭昭以魂躯为交易,想去求一个早已知道的答案。
“昭昭……”
萧阳又唤了一声,金昭昭却已不想听了,挥袖震散了幻境。
书房内,亡魂从章朝阳眉心飞出,化成红衣长裙的明媚少女,她死去之时方才十六岁,眼神却如死寂无比。
一滴泪聚在眼角,金昭昭长睫轻颤,泪珠滚落。
书月轻轻招手,将那滴泪收入瓶中。
这滴泪是金昭昭三百年来的情与怨。
“我哭了?”金昭昭怔住,亡魂是没有泪的,她苦笑道:“许是幻境之中哭的太多。”
的确,自从金昭昭与萧阳成婚,她就没少落泪,家中有不喜她的萧夫人,外面有看不起她出身的各路夫人小姐,到了后来,还有个要她自请下堂的福寿公主。
金昭昭扯了扯嘴角,自嘲道:“也不知道我当初留恋他什么。”明明他处处让她受委屈,在闺中时,她无忧无虑,张扬明媚,过得快活极了。
回头又看了一眼趴在桌案上的章朝阳,幻境之中,章朝阳并未觉醒三百年前属于萧阳的记忆,是金昭昭让他以为他是萧阳,可他的所作所为和三百年前没什么两样。
“书阁主,”金昭昭请求道:“妾能否给章娘子托一个梦再离开。”
此时的章娘子,与她当初何其相似,一样的出身普通,一样的爱章朝阳至深,一样的身怀有孕。
章朝阳此时还是个秀才,配章娘子刚刚好,但以后呢,即便金昭昭不喜章朝阳,却也不得不承认他才能不差,城府颇深,未来注定不凡,三百年前,大成国破之时,萧阳独揽大权,架空小皇帝,最后身败名裂。
名声不好听,可他的能力毋庸置疑。
金昭昭不希望章娘子最后落得和她一样的下场。
书月握住金昭昭的手,为她虚幻单薄的魂体注入少许灵力,方才的幻境大部分是书月在支撑,但金昭昭也没少出力气,好在金昭昭是三百年的老鬼了,否则还不一定能够撑到最后。
“去吧。”
书月温柔一笑,将怜惜藏得很好,此时此刻的金昭昭,并不想要旁人的怜惜。
金昭昭朝她屈膝一礼,便去寻章娘子去了。
书月看了一眼章朝阳,多行不义必自毙,读圣贤书,却不行圣贤事,金昭昭想错了一点,三百年时间,萧阳并未轮回几次,准确来说,章朝阳才是他自萧阳之后的第一世。
两百多年前,萧阳亡魂归地府,因罪孽无数,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受罚一百六十年,十八载前方才投胎。
生前也许因为某些原因罪无人知晓,逃过一劫,但地府却是人间至公之所,善有奖,恶有罚,谁也逃不掉。
……
“啊!”
夫人在屋子里传来惊恐叫声,侍候的下人连忙推门进去:“夫人!”
章娘子从床上坐起,目光呆愣,丫鬟春景上前,瞧见夫人鬓角汗湿,关切道:“夫人可是做了噩梦?”
章娘子还有些出神,分心回丫鬟道:“许是一个噩梦。”
她梦到了一个负心人,在外名声甚好,娶得高贵公主,仕途光明,万万女子倾心,然而这一切却是踩着原配妻子的尸骨上去的。
这人何其可恶,何其可怖,更可怖的是他还长了一张和夫君一模一样的脸,万幸的是那个可怜的原配妻子并不像她。
章娘子缓了缓神,“夫君呢?”
她想去看看夫君,梦是梦,夫君是夫君,她不能混为一谈。
春景偷笑,小夫妻就是不一样,做噩梦了就去找夫君,嘴上乖觉答道:“郎君还在书房读书。”
章娘子刚想去见他,脑海里便闪过一个画面。
——公子抱着刚饮了毒酒的夫人,低声道:“若有来世,当牛做马,偿你深情。”
章娘子捏了捏眉心,罢了,她现在还是莫去了,免得将夫君和梦中的狠毒公子弄混。
她又躺下,道:“我身上乏得很,再歇一会,春景你去给夫君送碗汤,让夫君莫要太辛苦。”
春景不解她怎么突然又改了主意,却还是道:“奴婢这就去。”
书房内,章朝阳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梦,却怎么也回忆不起梦中的内容,只知道这个梦很劳神,似乎耗尽了他的精神。
丫鬟送来汤水,带来娘子的关切,章朝阳喝了半碗汤,破天荒在书房的小榻上歇下了。
……
人间的人不知前世,这一对夫妻未来会走向何方,无人知晓,金昭昭尽了自己所能,也不再关心。
她屈膝一礼:“妾谢过书阁主恩德,卑贱之身,愿入蓬莱阁,以谢阁主恩德。”
这本是谈好的交易,书月却出乎意料摇头拒绝了,掌心多出一只白玉瓶:“有这一滴泪,足以抵消。”
“泪?”金昭昭不解。
“三百年深情与怨恨——”说句不好听的,比金昭昭的魂体还要珍贵,“够了。”
金昭昭没有觉得书月是在骗她,她看着风光霁月,温柔美好,怎么都不会骗人,哪怕是善意的谎言,因而金昭昭很快接受了这个现实:“多谢书阁主。”
书月抬手打开了通往鬼门关的通道,路上关切道:“金姑娘日后打算如何?”
她虽不必付出魂体,却早已误了投胎的时间,无法前去投胎了。
金昭昭思索道:“不知三十六司如何招纳下属,若是可以,妾想入三十六司。”
地府不乏有亡魂不愿再投胎,称投胎为受轮回之苦,愿意为地府做事,但亡魂无数,三十六司能容纳的下属却有限,能否入三十六司,金昭昭心里也没底,但她好歹也是只有三百年鬼龄的鬼了,比旁的新鬼要有优势的多。
书月看了一眼金昭昭剔透的魂体,没了执念,深情与怨恨皆消散,还在她的佛珠内待过一段时间,受过她的灵气,若她都不能入三十六司,那三十六司的招纳标准堪称高得离谱。
将金昭昭送往三十六司,书月往彼岸花海走去。
圆脸少年夏景正与一对母子说话,这对母子正是当年那些军士们的妻儿之一。
母亲正絮絮叮嘱夏景:“我们过得不错,家里有吃有穿,夏家还帮阿俊认字念书,后来在镇上当了个账房,娶了镇上老铁匠的女儿,生了个大胖小子,还有两个水灵灵的闺女,你不欠我们什么,别等了,早些去投胎吧。”
母亲几乎是叹息地说了一句:“不值得,傻小子。”
尽管早知道夏景和她年岁相仿,可他死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在她眼里就是个傻小子,为了一句说的人都没当真的承诺,等了她们几十年。
夏景笑眯眯将她们母子哄去投胎,对站在旁边等候的书月道:“我不傻。”
傻不傻,值不值,只有他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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