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办喜宴的厅堂内燃了许多灯烛,光芒照射在厅堂内的珍奇摆设上,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但这一切都没有唐慕眼中所见的女子来得耀眼。
似乎是要出席喜宴的缘故,琼娘今日着一件格外正式的华服,衣摆上白狐采花,灵动俏皮。
早有下人注意到琼娘的举动,为琼娘在唐慕旁边添了一个位置,又悄无声息退下。
唐慕暗自赞叹:“慕本以为妖精的世界荒诞无稽,不通礼教,今日方知是慕孤陋寡闻,坐井观天。”
无论是方才引路的戚老,又或者是这容府内的下人,与俗世大族相比都不落下风。
琼娘落座,姿态慵懒,一手托腮,刚饮过酒,脸颊微微泛红,丹凤眼带着些水汽,妩媚天成,又带了些懵懂纯然,却更惹人注目。
但她其实并没有多少醉意,轻笑着回答唐慕的问题:“若论起历史悠久来,我妖族历史并不比凡人要短,修为高深的,活个千百年也只是寻常,而你们人族——”
琼娘抿唇轻笑,似带了些轻蔑嘲讽:“两三百年,一个王朝就结束了。”
她摇了摇头:“每一个朝代的结束,都伴随着传承的受损,甚至毁灭,人族的传承,是毁在你们自己手上的。”
唐慕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很对,苦笑道:“凡人百载寿命,故而更重当下。”
结果便是,毁灭未来。
这个话题对身为人族一员的唐慕来说太过沉重,尤其是他眼下并无本领去改变,他换了个话题:“不知新妇是哪家的千金?”
琼娘望着他轻笑了笑,直到他面露羞赧,方才大发慈悲地放过他:“新妇是我的一位后辈。”
唐慕微露吃惊,紧接着又问:“那姑娘可知戚老方才言语是何意思?”
琼娘从他刚进来便一直注视着他,自然也听到了戚老的话,她笑道:“我那后辈喜欢人间书生的那些东西,还曾与一位书生相恋,想必是容关延想讨那丫头欢心,但他本身对人间诗书所知不多,又恰巧看到你来了,便把主意打在你身上。”
唐慕惊讶又不解:“容郎君如何肯定在下诗词水平一定比他高?”
琼娘美目投来:“我们妖自然有我们妖的方法。”
唐慕稍一思索,未果,又见琼娘美目盈盈,温柔含情,又似天生如此,他心下一动,玩笑一拜道:“还请女郎教慕。”
琼娘嗔了他一眼,语气亲近了三分:“凡人气场不同,官有官气,匪有匪气,侠有侠气,文人也有文气,你虽不曾考取功名,但一身文气绝不输于那些举人,举人功名千里挑一,即便不擅诗词,也绝对比容关延的诗要好。”
“原来如此,”唐慕眼睛闪闪发亮,又问了琼娘好些问题,直到容府主人到来。
容关延是一位格外英武的大汉,气势迫人,不过今日一身喜袍,但是中和了身上的煞气。
与他同时出现的是戚老,他不知何时出现在唐慕身边,先向琼娘讨好一礼:“琼娘子,这书生……”
琼娘轻轻挥手:“客气一些。”
戚老忙点头:“小妖一定客气。”他也不敢辩解自己态度一直都很客气,并未对这书生强硬。
唐慕对戚老口中自称的“小妖”有些不适,这才意识到身侧这位光彩照人的女郎也许年龄比他要大上几百岁,说不定比他的祖宗都要大。
不等他多想,戚老又对他一礼,面露祈求:“唐公子……”
态度虽不算前倨后恭,但也比领他进来时要好上许多。
唐慕自然不会在容府上与他交恶,温声道:“劳烦戚老取纸笔来吧。”
戚老大手一挥,便有一套文房四宝出现在桌案上,皆是上品。
唐慕不由想到,虽是妖邪,但这些手段却当真让人神往。
唐慕不喜仕途不假,但才华却不输那些走仕途的士子半分,在诗词一道上也是异常出色,提起笔,心中便已打好腹稿,挥毫落下,一气呵成。
“好!”
容关延走过来,高声赞道:“唐公子好才华!”
他虽是夸唐慕,但却不与唐慕多说话,而是看向琼娘,揶揄道:“这是琼娘子的新欢?”
琼娘也没起身,懒懒挥手:“莫要胡说,不过见了一面而已。”
容关延笑道:“既被琼娘子看上了,那也是迟早的事,谁又能拒绝琼娘子呢。”
这满堂宾客,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这凡人小子的好运。
琼娘子白了他一眼:“你再多嘴,我就去找嫣娘了。”
容关延立马告饶:“姑姑可饶了我这一回吧,被嫣娘知道,少不得一番折腾。”
妖族少有婚礼,一般而言,妖族彼此看对了眼,幕天席地才是常态,少有正正经经举办婚礼的,不过狐族乃是大族,与其他妖族相比,狐族与人间的交往更多,狐女多喜书生,男狐也常伪装成凡间书生去讨那些姑娘小姐的欢心。
这场婚礼并非两族联姻,而是容关延诚心求娶,算是两情相悦,但容关延爱慕胡嫣娘不假,却也不妨碍他曾对琼娘有过一些幻想。
狐族琼娘的美名,即使没见过也听过,要不是她修为不弱,恐怕群妖们就不止像狂蜂乱蝶般围在她身边了。
琼娘爱慕者甚多,但有幸与她有过一段情缘的妖却极少,凡人男子也没几个,琼娘和别的狐女不同,并不青睐凡人男子,在她看来,那些凡人男子有太多的缺点,明明好色却虚伪地不愿承认,也只有那些没有多少见识的小狐女才会喜欢他们,凡人男子真正能入她眼的甚少。
“姑姑在叫我?”
女声软糯柔媚,眼前一花,唐慕便看到一位着火红嫁衣的娇媚女子挽着琼娘的手臂,神态娇嗔。
“怎么出来了?”琼娘替那女子理了理珠钗,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女子撒娇道:“房间里太闷,都没人陪嫣娘。”
琼娘奇怪道:“族里的丫头们呢,怎么不在?”
嫣娘撇嘴:“说是来陪我,谁知道又去与哪个男妖厮混去了。”
她说得理所当然,不觉羞赧,唐慕却险些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女妖可真是……大胆。
他心底的惊讶还没平复,嫣娘却将目光落到了他身上,细细打量了他一番,侧首对琼娘道:“姑姑的眼光果然比我们好多了,这书生眉清目秀,举止文雅,当是出身大族,才气逼人。”
琼娘哭笑不得:“我与唐公子只见了一面,上次去找小十九的皮毛,在他那里。”
嫣娘不由目光转冷,但他能好好站在这里,说明小十九的死和他关系不大。
她眨了下眼,又恢复柔媚笑容:“公子既有缘前来,还请不必拘束。”
唐慕忙是谢过:“还未贺二位白头到老。”
嫣娘掩唇娇笑:“公子,妾的头发可是不会白的。”
唐慕一阵尴尬,正待致歉,容关延却一个冷眼瞪来,拉走了嫣娘:“姑姑,吉时已到,我和嫣娘失陪了。”
虽同为婚礼,但妖族自与凡人不同,妖族新娘子不必独自在新房等待,也不必以红盖头遮面,而是与新郎官一同,大大方方地在喜宴上面对宾客。
热闹的气氛中,群妖举杯:“祝两位新人同心协力,共攀仙途!”
……
这一晚开头惊悚,但后来有琼娘震慑群妖,却也算得上安稳,甚至到从容府离开,陆护卫还有些意犹未尽。
“那群妖怪的酒是当真不错,”陆护卫下意识舔了舔唇:“可惜以后难喝着了。”
唐慕笑道:“回头慕送陆叔几坛二十年陈酿。”
这是谢他不惧危险陪他入容府。
陆护卫立刻道:“那属下就先谢过公子了。”
说笑之后,陆护卫开始说正事,他压低声音:“公子是怎么和那位……认识的?属下逾矩,她们和咱们到底不一样,再美公子也要把持住。”
疑心琼娘可能在附近,唐慕不好明说,随口敷衍了过去。
他不觉得自己把持不住,正如陆护卫所言,琼娘再美也是妖,和人不同,她原形是一只狐狸,喜欢上一只狐狸?唐慕摇头,怎么可能。
但不可否认,面对那等美色,唐慕心中难免泛起涟漪,尤其是她常常在他面前出没。
容府之行结束后,唐慕回了庆城唐家,随后几日,琼娘竟时不时出现在唐府,有时是他的书房,他练字间隙,偶一抬头,便见书房内悄然出现一抹亮色。
起初唐慕还有些担忧,美色惑人,但潜在的危险惊人,矛盾之下的刺激让唐慕心跳加速。
几次见面之后,唐慕知道这狐女对他恐有些想法,为免伤及家人,唐慕寻了个借口,搬出了主宅,住到城郊附近的别院。
别院清净,留下的下人都是唐慕的心腹,更方便了狐女出没,她光明正大住在别院里,毫不掩饰自己对唐慕的兴趣,但她从没有什么过于越界的举动,二人做得最多的也就是谈古论今,吟诗作画,似朋友,似知己。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直到琼娘偶然听到唐家有意为唐慕说亲,具体人选还未定下,但已经选出了几位女郎,唐少夫人会是其中之一。
琼娘是妖,与凡人的时间观念不同,她不觉得两年很久,若非偶然得知,她还不知道原来唐慕这个年纪在凡人中该成亲了。
和容关延闹矛盾所以来姑姑跟前尽孝的嫣娘也很吃惊:“姑姑竟然还没拿下那位公子。”
这真不可思议,谁能拒绝琼娘呢,竟然有男子与琼娘独处两年,却不越雷池半步。
嫣娘又道:“那他都要成亲了,姑姑打算怎么办?”
她可是知道的,姑姑不喜欢有妇之夫,从不插足别人感情。
琼娘掐下一朵芍药,别在鬓角,抬头嫣然一笑:“才两年而已,我还没打算放手。”
嫣娘不算意外,眼珠子一转,出主意道:“凡人寿命不到百载,于我们而言不值一提,姑姑若还没尽兴,不如就去替换了某位姑娘,以她的身份嫁给那位公子,何时腻了,何时离开。”
这事她以前没干过,但仔细一想,却也不错。
此时的琼娘自不会知道,自己虽还未意识到,但所作所为却分明就是动心而不自知,可惜在场两位狐女,一人身在局中看不分明,一人涉世未深,于情爱上被动且懵懂。
不过琼娘到底已经修行了几百年,很快便明了自己真心。
琼娘没有直接替换某位姑娘的身份,而是利用法术,为自己编造了一个身份,那家人受法术影响,很快深信不疑。
琼娘随新认识的母亲一起去唐府赴宴,百花丛中,她徐徐走来,望见唐慕眼中的惊讶与惊艳,忽然一瞬间明了自己的真心。
两年时间,于妖而言不值一提,但也不是什么人琼娘都愿意为他停留两年的,这两年间,琼娘时常忘记自己是妖,她与唐慕畅谈古今,点评风云人物,畅快淋漓,乐在其中,沉醉不知光阴飞逝。
她到底是狐妖,明了本心之后动作奇快,赏花宴当夜便造访了唐慕卧室。
唐慕尚未就寝,正在烛火下翻阅一本杂书。
一只纤纤玉手挡住了他的视线,声音轻柔:“烛火昏暗,小心伤了郎君眼睛。”
唐慕一顿:“琼娘子。”
他有预感,某些他不想面对的事情正式摆在了面前,沉默片刻,他主动开口:“琼娘子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琼娘翩然落座,衣袂翻飞间,馥郁香气充盈室内,她避而不答,反问道:“郎君不问问白天之事?”
她以凡女身份来唐府赴宴,不信唐慕不好奇。
唐慕沉默不语,他明明可以像从前信口说出无数句合她心意的甜言蜜语,将这狐女哄得服服帖帖,但话到嘴边,唐慕却又不愿如此。
他闭口不言,琼娘不怒反喜,他若轻易说出口一些情话,琼娘反而不信,但他犹豫不绝,琼娘却能感受到他心口的情意和忐忑。
人妖殊途,他有此反应再正常不过。
琼娘伸出柔荑,轻轻握住他的大手,“郎君莫要担忧,交给妾就是了。”
妖族行事随心,琼娘此时满心柔情,想要与她的郎君亲近,她如此想,便也如此做了。
帐中柔情缱绻,温度火热,一阵风吹过,烛火熄灭,肉眼看不到的屏障笼罩了卧室,里间发生的一切都不为人所知。
……
在琼娘有意的引导下,她新认的父母极力向唐家推销自己的女儿,琼娘这个女儿也极为配合他们,主动提出请一些女夫子,教她女红管家,尽力向一位大家族宗妇靠拢。
她虽已活了几百年,但一向对人间凡人女子该学的那些东西嗤之以鼻,不屑一顾,也极不喜她们为一个男人而牺牲掉自己的一生。
不过日后几十年她都会在凡间生活,为了唐慕,她愿意学习这些,做一名合格的内宅主母。
白日在各种学习中度过,到了晚间,琼娘造访唐府,与情郎私会。
两人的感情突飞猛进,唐慕会吟“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也会为她画眉梳妆,鸳鸯远山,信手拈来。
然而琼娘并不知,她以为与她两心相通的郎君却会在白日她绝不会来唐府的时候见妖族的天敌——修行者。
或者说是道士,唐慕花了大功夫,方才找到几位有真本事的道士。
实则这两年中,唐慕陆陆续续找了不少道士和尚,但高人难寻,虽然大多数修行者都会有入世历练的经历,但实际上很少有人能辨认出他们。
他们也许并不是道士,只是码头上一个个普普通通的小工,每日抗麻袋,闲暇时去茶楼喝两杯茶,听说书人讲一些天南海北的故事,还有时间的话,他会在酒楼帮工,赚几文喝酒的钱。
又或者高人只是街头普通人不愿意多看一眼的乞丐,浑身脏兮兮的,酒楼小二都不会允许他们进入。
芸芸众生,若他们有意隐藏,哪里分得清谁是高人谁是凡人。
所以两年来,唐慕几乎毫无收获,不过这次情况似乎有些不同,那几名道士中,有一人望着他脱口而出:“妖气入体?!”
这声音惊诧极了,似乎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唐慕挥了挥手,让下人请其他几人离开,单独留下这名道士。
道士白白嫩嫩,看着最多十六七岁,老话常说“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他的外表很难让人信任,但唐慕由此反推,反而更确定了这道士有真本事。
唐慕请来的道士和尚都是有些事迹的,名声有大有小,但都不算无名之辈,年轻道士名列其中,总不能是靠着一张嫩脸。
相反,正因为脸嫩,不容易被人相信,年轻道士更要用实力说话,看到实力,其他人才会信他。
年轻道士自称道号归和,归和小道士疑惑不解道:“你明明已经妖气入体,必是遇了妖邪,但偏偏精气神饱满,毫无异状,实在奇怪。”
唐慕却若有所思,妖气入体,他与琼娘亲昵,但琼娘不欲伤他,必然是用了手段护住了他。
此中情意不消多说,但唐慕却由此注意到了人妖结合的危险。
他也不做隐瞒,直接问道:“若人与妖长久相处,会有何危险?”
“长久相处?”归和小道士先是疑惑,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圈,注意到他生了一张俊秀出众的面容,嘴角一抽:“唐公子不会被哪个女妖看上了吧?”
说来女妖们也是奇怪,放着妖族内部的大好男妖不爱,偏偏钟情于凡人男子。
唐慕不答:“还请道长不吝赐教。”
看在银子的份上,归和没刨根问底,直言道:“人妖殊途,为小命着想,贫道劝唐公子还是早早与其分开为好,哪怕她愿意护佑你。”
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世长了点
《子夜歌》其一:宿夕不梳头,丝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翻译:夜里睡觉不梳头,发丝披在两肩上。温柔得在郎君的膝上伸展,没有哪一处地方不惹人怜爱。
《丹铅续录》载:“唐明皇令画工画十眉图。一曰鸳鸯眉(又名八字眉),二曰小山眉(又名远山眉),三曰五岳眉,四曰三蜂眉,五曰垂珠眉,六曰月棱眉(又名却月眉),七曰分梢眉,八曰涵烟眉,九曰拂云眉(又曰横烟眉),十曰倒晕眉”。
(可惜我一个都不会画,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