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宋子修心情还算不错,果真带着姜小白去辩机阁。
辩机阁坐落在大盛市中心,一座古老朴素的阁楼,据说当年请墨者修建的,辩机阁的牌匾还是天子御赐,内敛又大气。知道今日辩机阁开门,百姓们都聚在门前围观,不一会儿,一顶四人大轿抬到辩机阁门口,轿子罩着一层纱幔,轿内只有若隐若现的深紫色身影。
众人知道这大概就是辩机阁主。
轿内的阁主出声:“多谢诸位给辩机阁捧场,来者是客,本应请大家入辩机阁一叙,但不出辩机所料,今日来客众多,辩机阁又小,唯恐委屈诸位。辩机左思右想,又经过天子旨意,这才将辩机阁改为帝王台,还请诸位移驾帝王台。”
辩机声音娇媚,又有些孱弱,一出声就知道是女子。
应该这样说,每代辩机阁主都是女子,都叫辩机。
帝王台一出,百姓哗然,帝王台是天子在民间的后花园,出宫散心之处,地基之大占方圆几百里。
处处花开,景致宜人。
众人都没料到,今年天子会如此给辩机阁面子,连帝王台都借。
只有姜小白感慨,盛哀帝还在垂死挣扎,想借辩机阁网罗人才,拯救濒危的王朝。
可是没用的,就算真出人才也会投到他国的公子门下,哪里还会跟着盛哀帝,即便真有人投靠盛哀帝,时局也定,几只蚂蚁撼动不了大树。
帝王台离天子的王宫更近,全城百姓爱瞧热闹,都往帝王台凑。
夏日绿树成荫,繁花盛开,有蝴蝶独飞,蜻蜓戏水。帝王台建筑精致高大,有王宫的森严之感,又有楼台水榭庭院百顷。
众人是不能入帝王台内部的,只能在外面的大庭院相聚,庭院大得像广场,很是宽阔,容纳上千人都不是问题。广场中有一座高台,四周插着大盛的旗子。
场上除了人,还有马车轿子,一看就是有权有势的。
此处是辩机阁的主场,辩机自然是最受瞩目的,她的轿子上了高台,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去,一个侍人将轿子的幔帘拉开。众人看到辩机慵懒的躺在榻上,一只手撑着脑袋,深紫色长裙将她的腰身勾勒得很细,双胸丰满,眼很圆又莫名妩媚,就像一只懒猫,说实话,她长得并不如何绝色,却有一种勾人的气质。
每代辩机都各有特色,这位的气质尤其出众。
一见到美人百姓就纷纷哗然,场面闹轰轰的。
辩机轻轻一笑,从榻上坐起,慵懒的抬抬手:“诸位少安毋躁,此次的辩题乃天子所出,名为帝学。
诸位觉得天下哪门学说配得上一个帝字就可上台说出你的想法,说完后,有不同观点的也可上台一述,谁说的最在理,谁就可以继续站在台上接受其他人的论战。
诸位交谈的时间只有半日,最终站在台上的人就是赢家,他支持的学说就是帝学,天子口喻,胜出者他还会御赐一件宝物!”辩机顿了顿,又笑着说,“为了给大家再添个彩头,我辩机阁承诺会给胜者黄金百两,祝诸位好运!”
说完,辩机就被人抬了下去。
宝物!黄金!还有万金难求的盛名!
底下的百姓更加兴奋,稍微有些底子的都想上台试试,万一运气好真以一抵百,脱颖而出,名扬天下,财名双收呢。
参与一下,也掉不了几两肉,还能出出风头。
很快,一个干瘦的中年人走到台上:“诸位!郑某不才,读书几十载,最尊崇的就是儒学,儒学经典数不胜数,这里就不一一举例。若以儒学的仁义治天下,于国于民都是好事,天下诸人都有仁义之风,行仁义之事,兵戈则不起,天下则大定。”中年男人望了眼底下,见没人反驳他,他继续道,“由此,郑某认为儒学乃帝学!”
干瘦男人话音刚落,一个腿很长的女人走上去,三十来岁,长得很普通绾着妇人发髻,手里却握着根不普通的长鞭,气势凛然:“郑先生认为儒学乃帝学,本夫人却不然。本夫人觉得墨学才算帝学!”
郑先生早料到会有人跳脚,他儒雅的伸手:“还请夫人指教。”将君子风度体现得淋漓尽致。
“指教不敢,墨者门人众多,散布各地,造兵器,阻战争,为人侠义。凡是用得着墨者之地,从不推辞,以凡人之身挡诸多灾祸,侠之大者,为国为民!本夫人觉得墨学当得起帝之一字。我虽非墨者,却也敬佩那些拥有侠义之心的人。”
郑先生从容不迫地笑了:“墨者的确有侠义心肠,他们救人可,救一人可,救十人可,救百人也可。可惜,世人有千千万,他们的学说却救不了千千万的人。”
“为何?他们的理念是天下大同,光是这点就超过诸多学说。”
姜小白摇了摇头,眼里都是玩味,天真!有人的地方就有算计,还大同呢。
郑先生:“敢问夫人,琼国是如何灭的?”
夫人想了想脸色逐渐难看:“十几年前墨门钜子造出神器,引得天下纷争,琼国灭。”
郑先生不说话,望着夫人。
这件事天下人都知道,但事情过去多年,很少有人提起,夫人不甘心地走下台。
这些年,墨学越发衰落跟此事也有关系,可以说,这件事使墨者声望一落千丈,就因为有墨者在琼国造出武器,于是使琼国引来灾祸从而被灭国,从那以后,再也没墨者造武器。
虽说,造武器的人的初衷是救世,最终导致的结果却与灭世无异。
从此,墨者分为两派,一派为游侠只行侠义事,一派守着墨家理念闭不出世。
当时的琼国临近燕、丰二国,琼国一灭,燕国就将其吞并。
夫人走后,又上来十来个人,有支持阴阳学的,有支持农学的,还有几个支持道家,最后都被郑先生给说下台。
喜欢儒家的百姓很多,虽然郑先生说的并不算多好,但儒学支持者众多,所以反驳他的人并不多。
可惜稍微有野心想称霸的诸侯都不会用,因为儒学并不如何霸道,行事中庸,适合盛世而非诸侯倾轧的乱世。
郑先生最聪明的地方就是第一个上台,上台后又选了最受百姓拥戴的儒学。
姜小白扯了扯宋子修的衣袖,笑容灿烂:“大哥哥,那位郑先生如此厉害,你不如上去和他比试一二?“
宋子修看了眼郑先生,有些嫌弃:“口舌之争罢了,没兴趣。”
姜小白笑了笑:“莫非大哥哥也支持儒学,所以才这般说。”
宋子修只盯着她笑了笑,没回答。
这时,一个白衣男子走上去,宋子修与姜小白的注意力都放在他身上。
白衣男子二十来岁的年龄,长得格外俊美,穿着白衣一般都会带几分仙气,他则显得越发风流,一举手一投足都像个纨绔,尤其是那双朝着台下放电的桃花眼。
手里拿了把折扇,扇面撑开既不是鸟兽虫鱼也不是山水字画,而是一颗梨,胖乎乎的黄梨。
众人一看,这俊美的纨绔还挺接地气。
郑先生和他一比,越发像块晒狠了的老腊肉。
郑先生问:“不知这位郎君支持哪种学说?”
白衣郎君把玩着扇柄:“法。”
只一个字,郑先生就哑口无言,法家太过霸道。
这年头的人都有个信仰,比如有国君以儒家思想治国,那他的臣子基本上都重儒,有国君以道家思想治国,那臣子们就重道,这两种治国思想是当今最受追捧的学说。
只不过,近十年另一种治国论崛起有追上二者的趋势,那便是从燕国传出的法家!
燕国的军队一年比一年强,法家盛名也传遍诸国,如今时人谈到治国论都免不了提起法家。随着燕国的强大,法家被更多人尊崇,排斥法家的也不在少数,燕国的强大虽出名但更出名的是严厉的酷刑,法不容情。
燕法刚推出时,天下哗然。
姜小白不推崇任何学说,这种事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不管是以儒治国还是重用道家,总有国家被灭也总有国家重新崛起。
真追究起来,每种学说都有弊有利。
但法家风头强势,燕法推行后,燕国军队还从无败绩,所以郑先生一时不知该如何下手。
郑先生依旧彬彬有礼:“还请郎君说出自己的想法。”声音却没有方才从容。
白衣郎君:“在下认为法学乃帝学,我燕国军队自有法来,百战百胜就是最好的证明。”
众人无从反驳,但是你未免太狂妄了吧,这里还有其他国家的人啊!这么不把人放眼里,你燕国不怕群殴嘛。
郑先生朝他拱了拱手:“虽说如此……”
白衣郎君直接打断他:“瞧瞧,郑先生都说就是如此了,那就下去吧。”他伸手指了指旁边的阶梯,“请。”
虽说如此……
还有个但是啊!
这位郎君,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啊,就和虽是一个字吗?
郑先生反正也想不出把他弄下台的方法,一甩袖就这样下台。
他从没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姜小白瞧了瞧白衣郎君,又望了眼宋子修,其无耻程度可以与宋先生一比。
她推了推宋子修:“有兴趣吗?”
宋子修先点点头,又摇摇头,轻声道:“他不是我的对手。”
姜小白:……
这很宋子修,论无耻,的确没人追得上他,一骑绝尘。
上辈子,最先上台的也是郑先生,连胜十几人,也是白衣郎君将他说下台,法学基本都支持他,但是他却败给宋子修。所以,宋子修说这人不是他对手,姜小白是信的。但是宋子修并不想太出风头吸引所有人目光,后来就随便败给一人,下了台。
白衣郎君笑着扫了眼众人:“还有人吗?”
按照上辈子的发展宋子修该上场了。
姜小白提醒他:“他那么张狂你不去教训一下?”
宋子修却笑道:“小姑娘,我已经找到有意思的人,就不去凑热闹了。”他望着她的眼神,别有深意。
姜小白不敢置信:“天子的宝物诶,黄金百两诶,你就这样放弃啦?”
“大哥哥教你一个道理,该出的风头要出个够,不该出的就憋着。”宋子修捏了捏她的脸:“知道什么是高人风范吗?“
姜小白摇摇头。
宋子修眯了眯眼,吐出四字:“深藏不露。”
他们说话的功夫,一个戴面具的女子站了上去,她身材娇小,腰肢盈盈一握,看身形很是年轻,她披了一件黑色斗篷,跟夜行衣一样。
姜小白非常确定,上辈子这姑娘并没有上场。
“郎君认为法学是帝学,小女子却觉得儒学才是帝学。”
白衣郎君微微一笑,合了折扇:“哦,还请姑娘直言。”
“法学虽使得燕国兵强,但刑法严苛,实乃□□非良策!”
众人哗然,都没想到一个小姑娘竟然敢直接说燕国是□□,难怪要把自己捂严实,这是怕得罪燕国啊。
白衣郎君笑容渐渐消失:“然后呢?”
“天下诸侯莫不想人人拥戴,而受人拥戴者则要有一颗爱民之心,只有施以仁政,才能被拥戴。”
白衣郎君不置可否,只笑道:“继续。”
“那些受拥戴者都是君子,真君子做到以下几点即可,第一做人有自知之明,尽份内事,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第二要孝顺父母,父母在,不远游;第三善于吸取别人的长处,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第四要清廉忠诚,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第五仁政爱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最后,她总结说:“若人人都做到,幼吾幼,及人之幼。老吾老,及人之老。那世上必定再无纷争,天下大同!”
小姑娘声音清澈,有理有据,引得底下的百姓分外激动:“说得好!”纷纷喝彩。
姜小白摇摇头,天下大同,说的倒是轻巧,但人心是难测的。真君子是少数,真小人是少数,多数人都在君子与小人之间,这种多数人才是最难琢磨的。
所谓的天下大同不过是人生出的美好假想,就因为不存在所以才幻想。那小姑娘一看就是天真单纯,从未遭过社会毒打。
白衣郎君扑哧一笑,他刚要说话,就见台下一个同样穿白衣的女子朝他走来,那女子面无表情,浑身清冷,白衣郎君蹲到她身侧,附耳过去,众人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
只见白衣郎君双眼瞪大,玩味的打量和他争辩的小姑娘。
白衣女子走后,白衣郎君轻轻朝小姑娘拱手:“长公主言之有理,言璟受教,甘拜下风。”众人这才明白,定是方才的女子给他透露了长公主的身份。
这是告诉天下人不是法家输给儒家,而是他卖长公主面子,姜小白微微笑了,有些意思。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长公主,天子长姐,二十二岁貌丑无盐的盛铃兰。而言璟也算鼎鼎大名,喜白衣,好美色,喜欢吃梨子,燕国“鬼才”,燕珏的左膀右臂,徐荣就是他安插在姜小白身边的棋子,所以姜国被灭也有他的功劳。
姜小白恨不得冲上去杀了他,却硬生生挤出一抹笑,不动声色望着台上的人。她知道,杀人不过头点地,而要灭一个比自身实力更强的国家就需要从长计议。
三年五载,她等得起。
“你……”盛铃兰非常气愤,她没想到这人会在此时拆穿她的身份,还弄得好像他给她面子一样,呸!她根本不需要好阀。盛铃兰刚要找言璟理论,一个穿黑衣的高大男人就跃到高台,拦腰抱起她,她使劲挣扎:“高大哥,放手!我要找他算账……”
男人赫然是高澜卿。
“公主,陛下正要找你呢!来日方长,先跟臣回去。”高澜卿转过头刚好看到台下,与宋子修对视,看到他后点点头就足尖轻点抱着公主走了。
盛铃兰走后,言璟也下台,方才的白衣女子走到他身边,轻声道:“郎君,长公主走了,你还继续吗?”
言璟摸摸鼻子,摇摇头:“没意思。小梨儿,你别冷着脸,你家郎君输了也不笑一个安慰安慰?”
白梨迟疑一瞬,终是慢慢扯嘴,朝他微笑,那笑容说不出的勉强僵硬。
言璟一瞬间就撑开扇面,挡住脸:“算了算了,快别再笑,你就适合做个冰块。”
白梨敛了笑容,恢复冷漠脸。
帝王台上再无一人,眼见要冷场,辩机再次被人抬上去,收拾残局:“既然言璟郎君认输,此次就是长公主获胜。”她又象征性问大家,“不知还有没有人想挑战长公主?“众人都不敢吭声。
言璟都自动认输,谁还没趣的挑战长公主,再说她都回宫了,这比试也没意义。
辩机只好笑着宣布:“最终胜利者乃长公主,授帝学称谓的是儒学!”
支持儒学的都热烈欢呼。